怀念狼_贾平凹【完结】(36)

2019-03-10  作者|标签:贾平凹



“喂,老者!”他怔了一下,有些惊慌,看着我。

“这木棒给你。”他接受了,向我点头,但头上的草帽却掉下来,他头上的发很好,只是额头上有一撮变白了。我和老头一块往巷外走。

我们约摸走过了十米,舅舅从一家院子出来,他本来是要往另一家走的,走过五六步了,突然折过头来,说:“哎,老者,你不是雄耳川的?”

老头说:“啊,我在北山,来看我女儿的。”舅舅的目光盯着老头,一步步走近来,说声“是吗?”猛地将唾沫唾到老头的身上,说时迟那时快,老头拔腿就跑,在巷口跌了一跤,爬起来再跑时竟是一只láng,钻进了村外的胡基壕里不见了。

老头会是láng的jīng变,这我怎么未料到,紧张和羞愧使我满脸通红地痴呆在那里,连舅舅也一时反应不过来,他大声叫喊:láng!

láng!端枪就追过去。巷中各院落搜索的人都呼呼啦啦跑出来,急促问:在哪儿,在哪儿?我还在那儿站着,一个人过来拍了我的后背,说:是你发现的?吓着你啦?大家一起向巷外跑,我也被裹胁其中,到了胡基壕,舅舅他们已搜索了那里每一垒胡基,又翻过了壕追进一片庄稼地,呐喊声就响彻在中心村的西头。我瓷呆呆站在了公路上,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片足足半小时,孤孤单单,又浑身发冷,烂头便脖子上吊着缠着纱布的左手和三四个人从一块地头斜跑过来,说:“你再没见到那个老头吗?”

“没。”我说,我看见他的脸上还留着抓过的血道儿。

“你现在知道了吧,láng成jīng了可怕的很!我这手就是lángjīng使的鬼!”“你也不知是啥变的,头疼成那个样,手也伤了,你还疯跑!”“手伤了,可头不疼了,真的不疼了!”他跳起来,还做了一个跃子。

“书记,”他突然附身过来,“你抓我的脸,我不上怪的,我要给你说哩,你要不愿意跑,你去理发吧,中心村的街道上那个理发店里有个漂亮妞儿。”“我不怕那也是lángjīng变的?”

他诡谲地笑了一下,领着人跑了。我兀自在路上站着,一时无聊,倒真的向中心村的街上去,我倒不是真要去理发店,想街道上可能有临时停车点,过往的车容易搭乘,便顺着路走到了街前那座土桥上。天突然地放亮了,富贵汪汪地叫,随之镇子上所有的狗都在叫,而街上游散的jī嘎嘎地飞落在街的两边门面房的台阶上,整整齐齐地排着队,伸长了脖子打鸣。桥上站着了许多人把守,惊讶地注视着有一辆摩托车嘟嘟嘟开了过来,众人把摩托车挡住了,是舅舅在说:“五丰,快下来,茄车子让我骑骑,我去街那头的路口上看看。”摩托车停下来,名叫五丰的说:“我还有点急事哩,等我把猪送到配种站,一会儿我带你四处查看行不?”摩托车的后座上用雨衣裹着一个东西。

“都到什么时候了,你还办你的事?!”有人指责着五丰。

“你不知道情况……”五丰说,一脸的难堪。

“你给我吧,不就是把猪顺路捎到配种站吗?”舅舅说,“给猪还穿雨衣,猪又不是你媳妇还怕淋着?”舅舅伸手去掀雨衣。

后座上穿着雨衣的猪咚地就跌下地,就势一滚,雨衣脱掉了,却是一只láng,一下子扑向了舅舅。突如其来的事变,舅舅没有防备,众人也没有防备,舅舅就和láng抱着在地上滚动,枪摔在了一边,众人竟谁也没有动,足足呆在那里有十多秒。我第一个清醒了过来,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捡起了枪要救舅舅,但是舅舅和láng搅在一起,无法开枪,众人也清醒了往上扑去,却无从下手,舅舅和láng一会儿你翻上来,一会儿它翻上来,我听见舅舅一边在搏斗,一边在喊:“子明,子明!”我忙应磁:“我在哩,我在哩!”舅舅又喊:“你瞧呀,这就是叼过我的láng!你瞧呀!”我还未看得清楚,他们仍搅在一起,从桥头滚到了公路上,从公路上滚到了路边的水渠里,又从水渠里双双站起,láng的口咬住了舅舅的肩头,血顺着肩膀流下来,又在摔打中溅在地上,艳如桃花。

而舅舅猛一挣脱,再扑向了láng,抱住的是láng的后下身,láng使劲抖着身子,企图将舅舅摔掉,舅舅的双手像钳子一样抓住láng皮,嘴在láng的后背上啃。有人趁机拿木棍捅láng头,捅到láng的嘴里,láng却咬住了木棍,拽也拽不出来,三四个人便抓着木棍往下压,láng嘴被翘开来,同时有人喊:“砍腿!砍腿!”一镲刀砍在了láng的前腿上,láng跪卧下去,无数的木棍落在láng头上,láng的眼睛瞎了,鼻子扁了,舅舅一丢手,一榔头落在láng的背上,láng趴下了,嗥叫着,身子在剧烈地抽搐。现在,所有的人都上去打láng,有人将镲刀砍向了láng头,镲刀当地弹回来,刀刃上崩了豁,一阵乱石砸下,láng头就窝在路渠的泥里,被砸成扁形了。那撅起的屁股上,一条长尾举起来如旗杆一样,众人后退了一步,叫道:别让它扫着了!但长尾直直地在空中硬着,硬着,突然就软下去,像一根棍子栽倒,láng一动不动了。

舅舅的血染红了半个身子,他没有包扎,也没有擦,瞅着láng说:“真的是你来了?!你活么,你活一百五十岁么!”却猛地转过身,揪住了五丰的衣领,叫道:“你送láng走?!”

(……却猛地转过身,揪住了五丰的衣领,叫道:“你送láng走?!”)

“这哪儿是呢,这哪儿是呢?”五丰的脸色煞白,“我送猪去配种过两次了,猪怎么就会变成láng呢?你到我家去看看,你到我家去看看嘛!”舅舅把他提起来,扔在了泥水地上。

一部分人留下来清理现场,一部分人拥着舅舅和五丰往中心村的街上走。舅舅却停住脚,对我说:“你说该不该打láng?”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十五只láng已经是杀光了,我再说保护的话有什么用呢?“这只láng真是给你托梦的那只láng吗?”

“我普查时竟然没有认清它,它狗日的还是要咬我,可我到底把他打死了!”“这只láng是恶。”“láng有不恶的?”立即周围的人在喝斥我。

我再没有说话,过去解下了舅舅腰间的腰带,撕开了,为他包扎伤口。舅舅竟将他的枪jiāo给了我,让我扛着,我们往五丰的家走去。五丰一路在qiáng辩着他哪里会送着láng走,他明明驮的是猪,怎么就变成了láng,可就在他家门前的厕所墙根,一只母猪卧在那里,五丰傻眼了。

五丰说,他真是早晨起来把猪要送去配种的呀,这猪去年配过种,总是配不上,配了三次才怀上孕,生下一窝猪娃。前几天,猪晚上总是叫,哼哼哼哼不得安宁,他对他老婆说,是不是想要配种呀,第二天早晨他就把猪绑在摩托车的后座上带去了配种站,母猪回来安闲了两天,到第三天又不行了,夜里还是哼哼个不停,他就知道种没配上,又得去配一次了。因为一头猪才配了种又去配种,会让村人笑话的,他就没有捆绑,包了一件雨衣让猪坐在后座上,他家的猪古怪,坐在后座上竟x得很牢。可回来只隔了一天,夜里就又哼哼唧唧开了,气得他说:让你去配种哩,还是卖yín呀,你倒上了瘾了?!不要叫啦,明日送你去配种站!猪就不哼哼了。今早起来,他知道村人都在搜索láng的,他也是昨天后晌跑着撵láng哩,还在炕上他对老婆说,大伙都撵láng哩,咱就不去配种站了,可老婆说猪在发情期不去配,错过日子生什么猪崽子,没了猪崽子拿什么赚钱?他是怕老婆的,老婆说的也有理,更何况撵láng少了他一个也没啥,就起chuáng收拾了驮猪去配种站。天是下了雨,给猪披上雨衣岂不正好,可他去了圈里赶猪,猪却没见了,心里还想,莫非猪让láng叼走了?回头一看,猪已经披好了雨衣坐到摩托车的后座上了!他还骂了一句:不要脸!将摩托车推出来。推出来他觉得肚子咕咕响,他是拉肚子的,已经三天了一直拉稀,他就把摩托车靠在厕所墙外自己进了厕所,拉稀拉了很长时间,总是拉不净,等他出来,瞧猪披着雨衣在摩托车后座上坐着,他就骑上走了的。

“这猪怎么还在这里?”五丰有口难辩了,“我说的是实话,láng又不是我的亲家,我送láng出村子?!你们瞧瞧,要是我说谎,猪平日在圈里的,它怎么会在这儿?咱到厕所里看看么,我拉的是稀屎,看有没有稀屎!”“这是láng在掉包哩,”舅舅说,“好了好了,再不说了,你现在再把猪驮去配种吧。”众人嚯嚯地笑了起来,从五丰家门前钻进一个巷道往街上去,而烂头还在作贱:“这回可不能再掉包了,猪没配上给你配上了!”我一抬头,却见一只láng极快地从巷道那一头一闪跑过去了,“láng!”我锐叫了一声。

这一声使众人的笑声戛然而止,我提了枪急跑向巷口,确实是láng,已经跑过了巷口的土场,要闪过那座麦秸垛了,我举起枪,叭,láng应声而向前跑了几步,踉跄着倒下了。

“我打中了láng了!”我大声地叫。

“还有láng,怎么还有láng?”舅舅跑过来,“你打láng了?你打中了láng了?!”舅舅这么一问,我也意识到我怎么就打了láng了,而且我是从未放过枪的,但就那么一枪,竟就将láng打中?!

人们呼地跑过去查看被我打中的láng,但是紧接着远处在喊:“打着根保了!打着根保了!”抬过来的真的是人不是láng,人并没有死,屁股被打穿了。

我离开了雄耳川,悄悄地,在半夜的子时。

护送我的是我的舅舅,他一直把我送出盆地二十里路,还在叮咛着不要害怕。被我打中的根保并未危及到生命,子弹是从左屁股蛋打进去,又从右屁股蛋穿出去,嵌进麦秸垛后的柿树身上,千幸万幸没有伤到骨头,只是把软组织打出个窟窿,流着血和翻开了白花花的肉。但这件事是太可怕了,昏迷了十多分钟而清醒过来的根保一边哭喊着疼痛,一边叫嚣他要告我。村子里的人全然不站在我的一边,给根保鼓劲,说我这是故意伤害,因为我一直在反对着打láng,怎么会突然拿枪来打láng呢?如果真如我的舅舅所说的十五只láng,那么十五只láng都死了,我为什么硬说是láng而开枪?是我的舅舅终于一口咬定根保是他误伤的,是他当时拿的枪,他太紧张了,还以为又出现了láng,他来私了。舅舅到底是怎么私了的,我一概不清楚。但舅舅用捣碎的篦篦芽草敷伤,这是猎人常用的办法,也是山地人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偏方。舅舅对根保说,也是在对我说:没事的,半个月就好了。连烂头也在安慰根保:只要没打断你那东西,这有什么,躺上半个月,把陈年老瞌睡趁机也睡了!

谁也没有想到,我回到了我梦寐以求的雄耳川竟是这样仓惶而逃,更没有想到,与舅舅神话般的相遇又要神话般的离开了。

我拥抱了我的舅舅,舅舅并不习惯我的举动,他扳过我的脑袋,用手擦了我的眼泪。

“你几时还回来?”他说。

“我还能回来吗?”

“都是舅舅不好……你原谅你舅舅吧。”“其实都是我的错,”我说,“怪你什么呢,因为你是猎人,倒是我导致得一只láng都没有了。”“但你要回来的,”舅舅头垂下来,“我最后萎缩在炕上的时候,我给你带信,你是要回来看看我,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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