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狼_贾平凹【完结】(2)

2019-03-10  作者|标签:贾平凹

这仍是商州的故事。

关于商州的故事我已经很久的时间未写了,可以说,岂止是商州,包括我生活的西京城市,包括西京城里我们那个知识分子小圈子里的人人事事,任何题材的写作都似乎没了兴趣。这些年里,你们看到我的时候,样子确实有些滑稽了,穿一件红格衬衣外套上缀满了口袋的马甲,戴一顶帽子,是帽檐又硬又长的那一种,而且反戴,胸前便挎着一个或两个相机,似乎要做摄影家了!其实我心里明白,我能拍摄出什么像样的东西呢,欺人也自欺,只是不愿意丢掉一个文人的头衔罢了。西京城里依旧在繁华着,没有chūn夏秋冬,没有二十四节气,连昼夜也难以分清,各色各样的人永远拥挤在大街小巷,你吸着我呼出的气,我吸着你呼出的气,会还是没有头绪地开,气仍是不打一处地来,但我该骂谁呢,无敌之阵里,我寻不着对方。昨天晚上,又喝了一壶闷酒,笑着说,这次高职评定我要退出了,惟有痴情难学佛,独无媚骨不如人啊。妻子又只是喋喋不休着房子、汽车和街上又流行什么时装,她唠叨毕了,开始把什么巴拿马美容泥往脸上涂。我就用遥控器一遍一遍翻着电视机的频道,一直翻到了节目全部结束。

清晨对着镜子梳理,一张苍白松弛的脸,下巴上稀稀的几根胡须,照照,我就讨厌了我自己!遗传研究所的报告中讲,在城市里生活了三代以上的男人,将再不长出胡须。看着坐在chuáng上已经是三个小时一声不吭玩着积木的儿子,想象着他将来便是个向来被我讥笑的那种奶油小生,心里顿时生出些许悲哀。咳,生活在这个城市,该怎么说呢,它对于我犹如我的灵魂对于我的身子,是丑陋的身子安顿了灵魂而使我丑陋着,可不要了这个身子,我又会是什么呢?如果没有在初夏的四月,因挣着挣着还要先进而被派去商州采访,并从商州行署所在地的州城又去了一趟镇安的老县城,商州的人事于我就非常非常地疏远,而我的生命也从此在西京坠落下去,如一片落叶于冬季的泥地上,眼见着腐烂得只留下一圈再捡也捡不起来的脉网了。

是láng,我说,激起了我重新对商州的热情,也由此对生活的热情,于是,新的故事就这样在不经意中发生了。

故事的背景材料是这样的:因为气候的原因,商州的南部曾是野láng最为肆nüè的地区,这和商州西北部盛产一种矮脚叫驴一样有名,传统习惯上,西北部的人就被称为西北驴,南部的人就叫做南山láng了。州城里的人每年在冬季要烤烘木炭,炭市在城南门外的广场上,他们就去广场上招买那些两鬓苍苍十指黑的卖炭翁,看着卖炭翁的长相,他们说:是镇安人吧,要么就是柞水县或山阳县的?!卖炭翁说是的,你怎么知道?他们就笑了。在海边生活的人,长相都是鱼鳖海怪的模样,在平原上生活的人,长得又多是牛呀马呀似的长脸,商州南部的镇安县、柞水县、山阳县的人差不多有皮薄骨硬,耳朵尖耸,眼或是三白或是四白。翻开那三县的县志,分别记载着在呈三角状的三县jiāo界地,曾经因láng灾而毁灭过古时三县合一的老县城。我十多年前去过那里,海拔两千米的高山顶,四周丛峦环围了一块平地,中间就是废城池子,东西长五里,南北宽二里,形状如船。城池里只剩下九户人家,一座清代的房子,房子前有一棵白果树,直戳戳三十米高的,满地脱落着小扇子般的叶片。

残缺不全的城墙上还有三座低矮的城门,一个门上写着“景阳”,一个门上写着“延薰”,另一个门上的石匾写着什么,不知道,已被鹰鹫的稀粪糊住,白花花像涂了一摊石灰。但是,就在这座城门之外,新盖了一幢三层小楼,据说是要筹建一所大熊猫保护和繁殖的基地,要进驻一大批研究大熊猫的科技工作人员。我在九户人家里分别吃过一顿饭,每顿都有蒸熟的洋芋蘸着盐末,喝一种苞谷糁熬成的糊汤,喝毕了还要伸出长长的舌头将碗舔得一gān二净。他们告诉我,日子确实苦焦,之所以还没有迁移下山,就是因为要来一大批科技人员,老县城或许从此要振兴呢。

山民陪我去了麦田,看那些古柏、残存的碑刻、佛塔和拴马石桩,竟然还看见了一个残去一角的焚纸炉,说是当时的县衙烧毁废弃的文件用的。我坐在“景阳”门下乱石堆上,用脚蹬蹬,蹬出一块青石,依稀认出上边刻着的“道光五年”字样。想象着这个城池昔日的景象,却不禁生出恐惧:一座城池竟然就被láng灾毁了?!我先以为这肯定是一种讹传,因为本世纪之初,中国发生了一次著名的匪乱,匪首名为白朗,横扫了半个国土,老县城是不是毁于那次匪乱,而民间将白朗念作了白láng?但九户山民异口同声地说,是láng患,不是人患,老一辈人传下来的话是那时láng真的多,成千上万只láng围住了城池,嗥叫之声如山洪bào发,以致于四座城门关了,又在城墙上点燃着一堆又一堆篝火。人们曾将百十头猪羊抛下城墙,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嘛,企图打发láng群离开,但猪羊瞬间被咬嚼一空,连一片皮毛一根骨头都没有留下,仍是围着城不走。月光下东城门外黑压压一片,所有的láng眼都放着绿光,开始了叠罗汉往城墙上爬。人们往下掷火把,扔砖瓦,放火铳,láng死了一层又扑上来一层,竟也有撅起屁股放响屁,将稀屎喷到十米八米高的墙头上人的身上。当人与láng在这里对峙防守时,谁也没有想到竟有一群红毛láng,这可能是láng的敢死队,从南门口的下水道钻进了城,咬死了数百名妇女儿童,而同时钻进了一批láng的同盟军,即豺狗子的,专拣着撕抓马匹和牛驴的屁眼,掏食肠子,一时城池陷落。从那以后,láng是再没有大规模地围攻过老县城,老县城虽修了城河,封闭了所有下水道口,城里人毕竟逃走了大半,再也没有昔日的繁荣了。事过半年,白花花的láng的稀屎还gān糊在城墙砖上,街道上偶尔见着了一疙瘩硬粪,踩开来,里边裹着人的指甲和牙齿,有人在饭馆里吃饭,吃着吃着口里有了异样的感觉,掏出一看,竟然一团菜中还夹着láng毛。也就是láng灾后的第五年,开始了白朗匪乱,是秋天里,匪徒进了城,杀死了剩下的少半人,烧毁了三条街的房子,那个黑胖子知县老爷的身子还坐在大堂上的案桌上,头却被提走了,与上百个头颅悬挂在城门dòng上,每个头颅里还塞着各自的生殖器。老县城彻底地被毁了,行政区域也一分为三,镇安、柞水、山阳分别有了自己的小县和小县中的小的城池。

在这一场匪乱毁城中,有一户姓傅的兄弟分家过活。老大开着一片粮庄,家境殷实,生有一个女儿,自小就请了教师在家授课。老二是做棉花生意的,高山顶上不产棉花,从平川道廉价买了来山上贵卖,经年挑一个两头高翘的棉花笼担,一边走一边喊:棉花,棉花!他为人诚实,性情却急,常常是听见叫卖声,某家的老妪拿着铜钱出来了,他则已经走远,气得骂:这急死鬼,是逛城的还是做生意的?!生意做得并不好。遭láng灾的时候,粮庄的掌柜夜里拿着火铳守在城墙上,夫人原本闭门睡觉,半夜里要解手,屋里是放着尿桶的,但她爱洁净,偏去后院厕所,厕所的泄粪口对着院外,一只láng正从那里往里钻,一爪子就把她下身抓个稀巴烂,失血过多便死了。闹起白朗,一队匪兵又在磨坊里轮jian了他的女儿,匪退后,邻居的阿婆用烤热的鞋底焐女儿yīn部,焐出一碗的jīng液。老二呢,匪退后再无踪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街坊四邻都说要么被白朗拉走了,要么就被láng吃掉了,他的老婆终不肯相信,总觉得丈夫还活着,会突然什么时晌就在门首喊:棉花,棉花!可怜这老婆一双粽子小脚,走遍了方园沟沟岔岔,打问了所有见到的人,而且见庙就进去烧香磕头。随着镇安城新建,她拖一儿一女也到了川道,川道里láng虽然比在山顶的少,但láng仍然在大白天里就会碰着,而且装狗扮人,受迷惑了几次。母子三人听说一个山头上还是有着一个庙的,又去祷告,雨天里穿过了一片苞谷地,苞谷叶的齿边撕拉着他们的脸和胳膊,雨再沿着叶尖滴落到伤口上,火辣辣地疼痛。她让女儿走到前边,手里紧握着一根木棒,不断地叮咛端端走,不要走散,而背在背上的小儿,是用布带子系了三道和自己捆在一起的,还是害怕láng从后边将小儿抓走,便让小儿的一双脚尽量往前伸,她能双手拉着。泥在草鞋上粘成了大坨,走一步十分艰难,女儿的鞋很快就陷在泥里拔不出来,丢失了,虽然母亲不停地骂着走快点,女儿仍是要停下抓痒着满是huáng水疮的脑袋,并弯下腰从地上拔着刺蝶菜往口里塞,嘴角就流下绿的汁水来。她或许是饿得厉害,咬嚼声特别大,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对面的地塄上已经站着了一只láng,láng也在咬嚼着,嘴大得像瓢,张合有些错位。做母亲的锐叫了一声,女儿抬头看见了暮色中灼灼的两团绿光,她们立时站定,谁也不再说话,嘴里的咬嚼声也停止了。人与láng在苞谷地里目光相持了半个时晌,松软的泥土里,妇人的脚深深陷下去,身子明显地矮了,而脸色开始发红,眼睛也发红,红得有了酱辣子色,披散的头发呼呼呼地竖起来了,没有风,但趴在背上的儿子听得见摇曳中的铮泠泠铜音。一声响动,接着恶臭难闻,láng拉下了一道稀粪,或许láng被妇人竖起的头发吓呆了,或许láng本身在病着,拉下了稀粪就坐在地上,然后又站起来,拖着泥乎乎的尾巴走掉了。

也就在这个晚上,他们在寺庙里遇见了老县城的一个邻居,邻居也是来为失散的家人祈祷的,邻居告诉说:“棉花担死了”。棉花担是丈夫的绰号,妇人立即说:你吓我,你别吓着我!邻居说这是真的,稷甲岭的山口上,匪徒们在树上捆绑了二百多人,杀是没有杀的,留下来专要喂láng,láng就去吃了Rx房和股部,也有挖出心肺吃了的,棉花担的个头大,脖子上的一道绳索绑得很紧,那颗头还在树上,脖子以下却什么也没有了。“这是我看见了的,”邻居说,“这是他的命,他生就了短眉目长是短寿相啊,你得恨他,恨他把你抛在半路上!”妇人喉咙里咕噜噜一阵响,一股黑血喷口而出,女儿看见了空中一个红的蝴蝶在飞,蝴蝶落在了寺庙的石头墙上,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母亲的头就砸着了她的脚,她叫了一声“娘!”娘的眼睛全然是白眼睛。

(……蝴蝶落在了寺庙的石头墙上,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母亲的头就砸着了她的脚,她叫了一声“娘!”娘的眼睛全然是白眼睛。)匪乱和láng灾毁灭了一个县城,而其中的某个家庭遭受了悲惨的命运,翻开商州南部各县的志书,这样的例子几乎随处可找。从上个世纪一直到本世纪初的三四十年,商州大的匪乱不下几十次,而每一次匪乱中láng却起着极大的祸害,那些旧的匪首魔头随着新的匪首魔头的兴起而渐渐被人遗忘,但láng的野蛮、凶残,对血肉的追逐却不断地像钉子一样在人们的意识里一寸一寸往深处钻。它们的恶名就这样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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