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狗_贾平凹【完结】(7)

2019-03-10  作者|标签:贾平凹



月蚀的夜里,女人在这里为丈夫和另一个小男人祈祷而唱乞月的歌,天狗也为女人唱了两首歌。歌声如果有jīng灵,是在江水里,还是在草丛里?

“现在要我做她的第二个男人吗?”

说出这话的,不是他天狗,也不是他天狗爱着的师娘,竟是自己的师傅,女人的真正的丈夫!天狗该怎么回答呢?“我愿意,我早就愿意”天狗应该这么说,却又说不出口。她是师娘是天狗敬慕和依赖的母亲般的人物,天狗能说出“我是她的男人”的话吗?天狗呀,天狗,你的聪明不够用了,勇敢不够用了,脸红得象裹了红布,不敢看师傅,不敢看师娘,也不敢看自己。面对着屋里的镜,面对着井底的水,面对着今夜头顶上明明亮亮的月亮,不敢看,怕看出天狗是大妖怪。

第四天,是星期天。五兴从学校回来,到江边的沙地上挖甘草根。

天狗看见了,问:“五兴,你掘那甘草作甚?”

五兴说:“给我娘采药。”

天狗慌了:“采药?你娘病了?什么病?”

五兴说:“我从学校回来,娘和爹吵架,娘就睡倒了,说是肚子鼓,心疼。爹让我来采的。”

天狗站在沙地上一阵头晕。

“天狗叔,你怎么啦?”

“太阳烤得有些热。五兴,念书可有了长进?”

“天狗叔,我娘又不让我念了。”

“不是已给她说好不停学了吗?”

“我娘说的,她跪着给我说的,说家里困难,不能老拖累你,要我回来gān活。”

天狗默默回到家里,放声大哭了。他收拾了行李,决意到省城去,从这堡子悄悄离开,就象一朵不下雨的云,一片水,走到天外边去。但是天狗走不动。天狗在堡子门dòng下的三百七十二台石级上,下去三百台,复上二百台。这时的天狗,若在动物园里,是一头焦躁的笼中狮子;若在电影里,是一位决战前夜地图前的将军。

天狗终于走到了师傅家的门口。

“师娘,我来了,我听师傅的!”

正在门口淘米的女人愣住了,极大的震撼使女人承受不了,无知无觉无思无欲地站在那里,米从手缝里流沙似地落下去,突然面部抽搐,泪水涌出,叫一声“天狗!”要从门坎里扑过来,却软在门坎上,只没有字音的无声地哭。

堡子里的gān部,族中的长老,还有五里外乡政府的文书,集中在井把式的炕上喝酒。几方对面,承认了这特殊的婚姻。赞同了这三个人组成一个特殊的家庭。当三个指头在一张硬纸上按上红印,瘫子让人扶着靠坐在被子上,把酒敬给众人,敬给天狗,敬给女人,自己也敬自己,咕嘟嘟喝了。

五兴旷了三天学,再一次去上学了。这是天狗的意志,新爹将五兴相送十里,分手了,五兴说:“爹,你回去吧。”天狗说:“叫叔。”五兴顺从了,再叫一声“叔”,天狗对孩子笑笑。

饭桌,别人家都摆在中堂,井把式家的饭桌却是放在炕上的。

原先在炕上,现在还在炕上。两个男人,第一个坐在左边,第二个坐在右边,女人不上桌,在灶火口吃饭,一见谁的碗里完了,就双手接过来盛,盛了再双手送过去。

麦田里要浇水,人日夜忙累在地里,吃饭就不在一块了。女人保证每顿饭给第一个煮一个荷包蛋在碗里,第一个却不吃,偷偷夹放在第二个碗底里。天狗回来了,坐在师傅身边吃,吃着吃着,对坐在灶火口的女人说:“饭里怎么有个小虫?”把碗放在了锅台上。女人来吃天狗的剩饭,没有发现什么小虫,小虫子变成了那一个荷包蛋。

茶饭慢慢好起来,三个人脸上都有了红润。

几方代表在家喝酒的那天晚上,第一个男人下午就让女人收拾了厦房,糊了顶棚,扫了灰尘,安了chuáng铺,要女人夜里睡在那里。女人不去。天没黑,第一个男人就将炕上的那个绣了鸳鸯的枕头从窗子丢出去,自个儿裹了被子睡。女人捡了枕头再回来,他举着支窗棍在炕沿上发疯地打。

女人惊惊慌慌地睡在厦房。一一夜门没有关。一更里听见了狗咬,起来把门关了;二更里听见院外有走动声,又起来去把门栓抽开,睡在chuáng。卜睁着眼;三更里夜深沉,只听蛐蛐在墙根呜叫;四更里迷胡打了个盹;五更里咬着被角无声地哭。天狗他没来。

这天狗,

想当初,

jīng刚刚,虎赳赳,

一天到晚英武不够。

自从人招来,

今日羞,明日愁,

一下成个泪蜡烛,

蔫得抬不起头。

这女人,

想当年,

话不多,眼不乱,

心里好象一条线。

自从招来人,

今日愁,明日羞,

一下成个烂门扇,

日夜合不严。

日月过得平平淡淡、拘拘谨谨。过去的一日不可留,新来的一日又使人愁。又是一次吃罢晚饭,两个男人在炕上吸烟,屋外淅淅沥沥下雨。下了一个时辰,烟袋里的烟末吃完了,天狗站起来,去取柱子上挂着的蓑衣。为大的就说:“天狗,你……”天狗装糊涂,说:“不早了,你歇下吧,明日一早雨还要下,我给咱叫了自乐班来,咱家热闹热闹。”为大的发了怒,将支窗棍咚地磕在炕沿上,说:“你要那样,我就死在你面前!”天狗木然地立在那里,恭敬得象个儿子,叫道:“师傅……”末了还是默默地走了出去。

雨下得哗哗哗地越发大了。

蝎子

暑假,五兴从学校回来。近半年的新式家庭生活,孩子也日渐鬼灵地开窍了许多事理。地里的活,天狗一揽子全包了,不让他插。手,他就协助着娘忙活家务,忙毕,搬炕桌在把式爹身边坐定,用了心地读书。把式现在有时间,静心看读书人的举动,心里就作美,五兴一抬头,见爹正含笑看他,忙回爹一笑,爹的脸又冷却了。把式养的狗,知道狗的脾性,常冷脸待五兴,不让他轻狂、顺杆子往上爬。

天狗锄完包谷地回来,脚步声谁也没听到,把式就听到了,说:“五兴,给你爹打水去!”

五兴怕亲爹,听见吩咐,就忽地下炕去了。院里并没有小爹的影,吱扭扭把水搅上井,天狗果然进了院,五兴兴冲冲叫一声:“果真是爹!”

做爹的这个并不应,放下锄说:“五兴,书念过了?”答说:“念过了。”便从后腰带上取下两件宝,一件是竹根烟袋,一件是蓖麻叶,烟袋叼在口里吸,蓖麻叶里包着三只绿蝈蝈。说声:“给!”蝈蝈却从叶里蹦出来,一只公jī猛见美食,上前就啄,五兴急得脚踏手拍,三只蝈蝈却跳在jī背上,嘶嘶地叫。五兴就势捉了,装在竹笼儿里。三只蝈蝈一叫,厦房屋檐下的蝈蝈笼里,一个一个都歌唱起来,满院清音缭绕。

五兴喜欢这个爹,这爹不板脸,脸是白的,发了怒也不觉惧怕。又能和他玩蝈蝈。故叫这个“爹”倒比叫那个“爹”口勤。

家里小的爱蝈蝈,来了个大的也爱蝈蝈,这家人的爱欲也就都转移了。往日五兴去上学,天狗去下地,女人头明搭早出来开jī棚,蝈蝈笼也就挂在厦房檐头下。天要下雨,炕上的瘫子先听到雨声,就说:“他娘,快把蝈蝈笼提进来!”蝈蝈吃的是北瓜花,院墙四角都种了瓜,于是种瓜不为吃瓜,倒为了那花。花开得huáng艳艳,嫩闪闪。地里的包谷旺旺地长,堡子里的人该闲的就闲下,闲不下的是手艺人,都出去揽生意了。有好几家,造起了一砖到顶的新屋,脊雕五禽六shòu,檐涂虫鱼花鸟。有的人家开始做立柜,刷清漆,丑陋肥胖

的媳妇手腕上已不戴银镯,换了手表,整个夏天里不穿长袖。看着四周人家的日子滋润,天狗心里很是着急。好久没去城里gān他那独门的生意了,就和五兴去后山挖了几天huáng麦菅根,女人就点灯熬油在家扎刷子。瘫了的人腿不能动,手上有工夫,夜里便让大家都去睡,他来扎刷子。天狗又起身回他的老屋去,为大的就不言语,却要五兴一定跟他睡。五兴要去关院门,把式不让关了,定眼看五兴,五兴也不吃。他就又笑着说:“吃呀,多香哩!”自个儿带头大口吃。

从城里回来,天狗什么也没买,只给五兴买了一套课外复习材料,对女人说:“钱难挣了,这门生意做不成了。gān脆我再给人打井去。”

一说打井,女人就发神经,嘴脸霎时煞白,说:“天狗,什么都可做得,这井万万打不得,这家人就是去喝西北风,我也不让你去gān这鬼营生!”

天狗听女人的,也不敢多说,抱脑袋蹴下去。女人看着心疼,就又劝道:“钱有什么?挣多了多花,挣少了少花,一个不挣,地里有粮食吃,也不至于把咱能穷bī到绝路上去。”

做男人的本是女人的主事人,天狗却要叫女人宽慰,天狗这男人做的窝囊。但办法想尽,没个赚钱的路,免不了在家qiáng作笑脸,背过身就冷丁显出一种呆相。

女人敏感,没事睡住炕上的那个更敏感,见天狗一天天消瘦下去,也不唱山歌和花鼓了,两人明里说不得,暗里却想着为天狗解愁。

这一天天狗进院听见师傅在上屋炕上唱花鼓,师傅从来没唱过,天狗就乐了进来说:“师傅行呀,你啥时学会了这手?”

师傅说:“我年轻时扮过社火穗子,学了几句花鼓。”难得师傅心绪好,天狗就说:“师傅,你再唱一段吧。”瘫人就唱了:

树不成材枉点地吔

云不下雨枉占天吔,

单扇面磨磨不成面哟

一根筷子吃饭难。

瘫子唱毕,女人说:“今日都高兴,我也唱一段。五兴,去把院门关了,别让邻居听见了笑话!”

五兴飞马去将门关了,听娘用低低的声音唱:

日头落山浇huáng瓜哎,

墙外有人飘瓦碴,

打下我公花不要紧哎,

打了母花少结瓜。

唱完,瘫人又说:“天狗,把蝈蝈都拿来,让我看看斗蝈蝈,谁个能斗过谁呢!”

只要师傅高兴,师娘快活,天狗gān什么都行,就拿蝈蝈上炕,放在一个土罐里斗。一只红头的,脚粗体壮,气度不凡,先后斗败了所有的对手,一家人正笑着看,屋梁上掉下一物,不偏不倚正好落在蝈蝈罐里。一看,是一只蝎子。

蝎子冷丁闯入,蝈蝈吃了一惊不再动,蝎子也吃了一惊不再动。五兴急着去拿火筷来夹,天狗说:“这倒好看,看谁能斗过谁?”

看过一袋烟时辰,两物还都惧怕,各守一方。天狗要到地里去gān活,说:“五兴,就让它们留在罐里,晚上吃饭时再来看热闹。”说完就盖了罐子放在一边。晚饭后揭盖一看,一家人就傻了眼,英雄不可一世的红头蝈蝈,只剩下一个大头一条大腿,其它的全不见了,蝎子的肚子鼓鼓的,形容好凶恶。

天狗说:“哈,玩蝈蝈倒不如玩蝎子好!五兴,明日咱到包谷地去,地里有土蝎,捉几只回来,看谁能斗过谁?”第二天果然捉了三只回来。

这蝎子在一块,却并不斗,相拥相抱,亲作一团。五兴的兴趣就转了。将竹笼里的蝈蝈每天投一只来喂,没想玩过十天,蝎子不但未死,其中一只母的,竟在背部裂开,爬出六只小蝎。一家人皆很稀奇,看小蝎一袋烟后下了母背,遂不认母,作张牙舞爪状。从此,家人闲时观蝎消遣,也生了许多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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