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正月_贾平凹【完结】(9)

2019-03-10  作者|标签:贾平凹



韩玄子说:

“这使不得,还是你讲,我做具体工作吧。”

王书记便说:

“你在这里威信高,比我倒qiáng哩。今冬搞农村治安综合治理,打击坏人坏事,解决民事纠纷,咱公社受到县表彰,我在县上就说了,这里边老韩的功劳大哩!”

韩玄子说:

“唉,那场治理,不gān吧,你们信任我,gān吧,可得罪了不少人呢,西街头荆家兄弟为地畔和老董家打架,处理了,荆家兄弟至今见了我还不说话呢。”

张武gān说:

“公社给你撑腰,怕他怎的,该管的还要管!农村这工作,要硬的时候就得硬,那些人,你让他进一个指头,他就会伸进一条腿来了!”

说到这儿,韩玄子记起王才来。就将转让土地之事端了出来,气乎乎地说:

“这还了得!这样下去,那不是穷的穷,富的富,资本主义那一套都来了吗?这事你们公社要出头治他,你们知道吗?他钱越挣越红眼,地不要了,说要招四十个工人扩大他的工厂哩!”

王书记说:

“这事不好出面gān涉哟,老韩!人家办什么厂咱让他办,现在上边政策没有这方面的限制呀!昨天我在县上,听县领导讲,县南孝义公社就出现转让土地的事,下边汇报上去,县委讨论了三个晚上,谁也不敢说对还是不对。后来专区来了人,透露说,中央很快要有文件了,土地可以转让的。你瞧瞧,现在情况多复杂,什么事出来,咱先看看,不要早下结论。”

韩玄子一时听陪了,张口说不出话来,忙又倒酒,三人无言地喝了一会儿,他说:

“现在的事真说不清,界限我拿不准了呢。”

王书记说:

“别说你,我们何不是这样呢?来,别的先不谈,今年的社

火办好就是了。”

三个说说喝喝,一直到了夜深。王书记、张武gān告辞要走,韩玄子起身相送,头晕得厉害,在院子里一脚踏偏,身子倒下压碎了一个花盆。二贝娘早已习惯了这种守夜,一直坐着听他们说,这时过来扶起老汉,韩玄子却笑着说:“没事,没事。”送客到院外竹丛前,突然拉住他们说:

“我差点忘了,正月十五,哪儿也不要去,都到我家来。”

张武gān说:

“有什么好事吗?”

韩玄子说:

“我给大女子‘送路’,没有别人,你们都来啊,到时候我就不去叫了!”

两人说了几句祝贺话,摇摇晃晃走了。

韩玄子回到屋里,却大声喊二贝。老伴说: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他说:

“买公房的事,我要给他说。”

老伴说:

“算了,你喝得多了,话说不连贯;二贝跑了一天,累得早睡了。”

韩玄子才说句“那就算了”。睡在炕上,还记着土地转让一事,恨恨地骂着王才:

“又让这小个子拣了便宜!”

常言,农民到了晚年,必有三大特点:爱钱,怕死,没瞌睡。韩玄子亦如此,亦不如此。他也爱钱,但也将钱看得淡。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钱在世上是有定数的,去了来,来了去,来者不拒,去者不惜,他放得特别超脱。关于死的信息,自他过了五十个生日后,这种yīn影就时不时袭上心来,他并不惧怕,月有yīn晴圆缺,人有生死离别,这是自然规律,一代君王都可以长眠,何况山野之人?死了全当瞌睡了!只是没瞌睡,他完完全全有了这个特点。昨天晚上睡得那么迟,今早窗子刚一泛白,就穿衣下炕了。照例是站在堂屋台阶上大声吐痰,照例是沏了浓茶蹲在照壁下,照例到四皓墓地中呼吸空气,活动四肢。古柏上新居住了一对扑鸽夫妻,灰得十分可爱,他看了很久。

一等二贝起了chuáng,他就将二贝叫上堂屋,提说起关于买公房的事。

出乎韩玄子意料,二贝对于买房,兴趣并不大,甚至脸上皮肉动也没有动一下。这孩子平日是嘻皮笑脸,一旦和父亲坐在一起,商谈正事,便严肃得像是一块石头或一节木头。

“买房也是给你们兄弟俩买的。”韩玄子说:“你是怎么想的,你说说。”

二贝便说:

“爹,要说便宜,这倒也是一桩便宜事,可咱家现在的问题不是房子的问题。”

韩玄子说:

“眼下住是能住下,但从长远来看,就不行了。这四间上屋,我也住不了几年,将来要归你们。你哥你嫂在外,也不可能回来住。可事情要从两方面来看,即便人家不回来住,这家财也有人家一份。到了我和你娘不行的时候,你们兄弟二人正式分家,你能不给你哥分一半吗?这样一来,每人也只是两间,地方就小多了。”

二贝说:

“这我知道,可那都是很远的事,再说一千三百元,咱能拿出来吗?”

韩玄子说:

”是拿不出来。我每月四十七元,一月赶不及一月。要你拿也拿不出一百二百。咱可以去借。房子买回来,咱就一拆,队上从公路边给划房基地。年轻时受些苦,将来独门独院,也是难得的好事。你也知道,现在房基地越来越控制得严,有这个机会不抓住.以后就后悔了。王才恨不得立即就买过去呢。”

二贝低了头.只是说:

“我借不来.我到哪儿去借呢?别人家没有挣钱的人,可人家一件一件大事都办了。人家是早早计划,早早积攒;咱呢,有一个花一个.对外的架子很大,里边都是空的。”

这话自然又是针对爹说的,韩玄子心里有些不悦意,不再言语了:一个中午,坐在院子里发闷;不买吧,心里总是不忍,买吧,又确实没钱。外边一片风声,都说韩家的钱来得容易,如弯腰拾石头一般.其实那全是一种假象。他便又生起二贝两口的气.嫌他们不一心维持这个家,使人心松了劲;又怨恨大贝没有把全部力量用在这个家上。他思谋来,思谋去,父子三人之中.钱财上最打埋伏的,还是大贝,让他出一千三百元吧。大

贝出钱买.二贝拆了盖,到时候兄弟两人各守一院,也是合情合理的。如此这般一经盘算,韩玄子决定上一次省城。

二贝和娘却把韩玄子阻拦了。说是年关已近,家里又要为“送路”待客作准备,事情这么多,一家之主怎能走得!再说大贝也快回来了.何必去跑一趟呢?韩玄子觉得也是,便书写了长长的一封信.竭力评说买房之好处,一定要他出钱。二贝在一旁说:

“我哥肯定是不会回来住咱这山地了。城里的洋楼洋房,哪一点不比这里好?还回来住个什么劲?”

韩玄子说:

“国家饭碗能端一辈子吗?谁长着千里眼,能看到自己的前途?你哥虽过得不错,可gān他们这行,没有一个好下场的。历史上,秦朝坑了几百文人,屈原,李白,司马迁,你知道吗,谁到晚年好了?山地有什么不好?自古以来,哪一个隐居了不是在山野林中!要是早早有个窝,不怕一万,单怕万一,要是到了那一步,叶落归根,他就有个后路了!”

信发走以后,第五天里,大贝就回了信,一是说他chūn节不能回来,寄上一百元钱给家;二是坚决不主张买房,说既然房能住下,何必再买?就是他掏一千三百元,可要拆、要盖,没有两千元,一院子新屋是盖不成的。爹年纪大了,不能受累,二贝有工作,哪里有时间?若说备个后路,那完全没必要。如果说犯了大错误,到时候再说,即使以后退休,一个女儿在城里工作,难道让他们夫妇俩独独住在乡下,那生活方便吗?又退一步说,现在把房子盖好,闲着gān什么呢?如将一千多元存入银行,三十年后,本、利就是六七千元,就是回去,也可以买

一座崭新的大四合院了。

大贝的道理滴水不漏,韩玄子看过信后,也觉得言之有理,但一想这房子买不成,必是让王才得去,一颗盛盛的心又如何落下?不觉也气乎乎了,说:

“罢了,罢了,我还能活几年?一心为儿女们着想,儿女们却不领情。以后你们怎样,随你们的便吧,我一闭上眼,也就看不见了。”

接着又对二贝说:

“你要是你爹的儿子,你听着,这公房咱不买了,但咱转让也要转让给别人,万不能让王才得去!”

二贝便四处打问,看谁家想买公房,结果就将这买房的权力转让给了秃子。

秃子是韩家族里的人。按韩家家谱推算,他爷爷的太爷爷和二贝爷爷的太爷爷是兄弟,已经出了五服。名叫秃子,其实头上并没有癞痢。此人一身好膘,担柴可担百八十斤,上梁可扛一头;饭量也大,二两一个的白蒸馍,二三月里送粪时节,曾吃过十五个,以“大肚汉”而闻名。娶一媳妇,偏不会安排生活.他家收打的粮食多,可粮食还老不够吃。他说他想买房,二贝就转jiāo权利.一场事情就算这样结束了。

韩玄子在腊月天里没有办成一件可心的事,情绪自然沮丧,就一心一意想要将“送路”搞得红红火火,来挣回脸面。大贝寄回的一百元.他立即去木匠铺定做了一个大立柜,要作为叶子的嫁妆。这事,二贝和白银一肚子意见,却又说不出来。眼看着年关bī近.一切日用花销都预备齐当,韩玄子又往各村各队跑了几次.安排起chūn节闹社火的事。但是各村各队似乎对闹社火并不怎么热心,都在问:

“那给多少钱呢?”

“现在的人真是都钻了钱眼了,自己玩了,还给什么钱?”韩玄子就生气了。

“韩先生:”那些队长们便叫苦了,“现在比不得前几年了,前几年可以记工分,现在地分了,各人经营各人的,谁出东西?谁出劳力?你不给钱,他肯gān吗?”

韩玄子说:

“不肯gān.就不gān了?!那还要你们当队长的做什么?无论如何.每一个队要出一台社火,将来公社评比,评比上了,一台可以获好多奖,到县上,县上还会有奖。”

“有奖?奖多少?”那些队长说,“一个劳力闹一次,没有一

元五角打发不下来,好吧,那只有各家分摊,再补贴吧。”

韩玄子的侄儿、本队的队长,就开始各家各户按人头收纳钱了:一个人五角。有的高高兴兴给了;有的一肚子牢骚;要到光头狗剩和气管炎,两个人坚决不给,说他们一没工作,二没做生意,光腿打得炕沿响,哪里有钱?头脑简单、火气又旺的队长就吼道:“你们还过年不过?!”回答的竟是:“我们不过,你把我挡在年这边吗!”两厢吵起来,最后,韩玄子替气管炎代jiāo了,那狗剩却寻到王才,借着钱jiāo了。等队长收钱收到王才家,王才正和秃子在屋里喝酒,“哥俩好呀——!” “三桃园呀——!”酒令猜得疯了一般,王才说:

“队长,让大伙出钱有困难,我倒有一个想法,不知说得说不得?”

“什么想法?”队长说。

王才说:

“我也不给你jiāo五角钱了,过年时我一家负责扮出一台社火芯子,热闹是自发的,盛世丰年,让大家硬摊钱就不美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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