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正月_贾平凹【完结】(3)

2019-03-10  作者|标签:贾平凹



韩玄子大声咳嗽了一声,恨不得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吐出来的却是一口痰,说:

“你那么贱!扫什么院子?你扫了一辈子还没扫够吗?你叫人家gān啥?人家有福,就让人家往死里睡。咱叶子结婚,与人家哥嫂什么相gān?!”

老伴扬了一下扫帚,制止老头,说:

“你话咋那么多!白银,你再不起来,我就砸门啦!村里哪一个没起来?总看人家王才吃哩喝哩,王才担了几担麦面才回去,人家在水磨上整整熬了一夜哩!你们谁能下得份苦?!”

韩玄子已经在堂屋里训斥老伴话太多,又要去喝茶,保温壶里却没有水了。就又嚷着正在梳头的小女去烧水,小女噘了嘴,不肯去,他便开了柜子,取出一瓶酒来揣在怀里,出门要走。

“你又要哪里去?”老伴挡在门口。

“我到公社大院去。”韩玄子说。

“又去喝酒?”老伴将瓶子夺了过来,说,“大清早又喝什么酒?整天酒来酒去,挣的钱不够酒钱!人家王才,不见和公社的人熟,人家这几年什么都发了。咱倒好,说是全家几个挣钱的,不起来的不起来,喝酒的去喝酒,这个家还要不要?”

韩玄子说:

“你要我怎样?你当是我心里畅快才喝酒呀!我为什么喝酒?我为什么一喝就醉?你倒拿我比王才,王才是什么东西?全公社里,谁看得起他!儿子、媳妇这么说,你也这么说,一家人就我不是人了?哼,我过的桥倒比你们走的路多呢,什么世事我看不透?当年退休顶替,你们劝我过几年再退,怎么着,现在还准顶替不?别看他王才现在闹腾了几个钱,你瞧着吧,他不会长久的!我不是共产党,可共产党的事我也已经得多了,是不会让他成了大气候的;他就是成了富农,地主,家有万贯,我眼里也看他不起哩!大大小小整天在家里提王才,和我赌气,那就赌吧,赌得这个家败了,破了,就让王才那些人抿了嘴巴用尻子笑话吧!”

老伴见老汉动怒了,当下也不敢再言语。白银也赶忙开门出来了。

这是一个丰腴的女子,新婚半载,使她的头发迅速变黑,肩

膀加厚,胸部高高地耸起来了。最是那一头卷发,使她与这个镇子上的姑娘、媳妇们有了区别。那是结婚时在省城烫的,曾经招惹过不少非议。她虽然五天就洗一次头,闲着无事就拿手去拉直那卷发的曲度,现在仍还显出一层一层的波纹。她给婆婆笑笑,就夺过扫帚要扫,婆婆正在气头,说:

“谁稀罕你扫!披头散发的难看成什么样子?现在你看看,汤发多好,梳都梳不开了,像个jī窝,恐怕要吃jī蛋,手一摸,就能摸出一个呢!”

白银受娘一顿奚落,返回小房,让刚起chuáng的二贝去倒尿盆,自个对着镜子梳起头来,然后就洗脸,搽油,端了瓷缸站在门口台阶上刷牙。

皮肤很黑,就衬得牙齿白,一晚一早还是刷不够;腊月天自然是很冷的,而她刷牙的时候依旧趿着那双拖鞋。韩玄子将堂屋窗子打开了,“呼”地又关上,他觉得扎眼,婆婆站在堂屋门口叫道:

“白银,嘴里是吃了屎吗?那么个打扫不清?什么时候了,还不收拾着快往白沟去!”

白沟是商字山后的一个坳,离镇子七里,离商字山顶上的商芝庙三里,是全公社最偏僻的地方。这镇子既然是名镇,坐落的风水也是极妙的。以镇子辐she开去的,是七个大队,七个自然村。东是林家河,马门湾;西是箭沟垭,西坡岭;北是夜村,堡子坪;南是白沟。东西北三面几乎全在河的北岸,村村有公路通达,唯这白沟地处山坳,jiāo通很不方便。从镇子走去,穿河滩地,过了老堤,过新堤,河面上有一座木板桥。桥是五道支架,全用原木为桩,三十六斤重的石柱打砸下去,冬冬夏夏.水涨cháo落,木桩电没有能冲去。这条河一直流归汉江,据《商州方志》记载:嘉庆年间,汉江的船可以到达这里,镇子便是沿河最后一站码头。那时候,湖北、四川、河南的商船运上来食盐、棉花、火纸、瓷器、染料、煤油;秦岭的木耳、huáng花、桐油、木炭、生漆往镇上集中,再运下去。镇街上便有八家客栈。韩玄子的祖先经营着唯一的挂面坊,有“韧、薄、光、煎、稀、汪、酸、辣、香”九大特点,名传远近。至今,韩玄子还记得.他小时候.仍见过家里有上挂面架的高条凳,一人多高,后来闹土匪,一把火烧了韩家的宅院,那凳子也没能保留下来。

或许由于日月运转,桑田变迁吧,这条河虽然还是“地间犹是一”者,但毕竟渐渐水变小了,而且越来越小,田地便蚕食般侵占了河滩。如今的老堤,谁也说不清筑于何年何代,即使那个新堤,也是韩玄子的父亲经手,方圆十几个村的人联名修的。当然喽,汉江的船就再不会上来。以致到了这些年,河水更小,天旱的时候,那木板桥并不用架,只支了一溜石头,人便跳着过去了,猫儿狗儿也能跳着过去。

过了河,就顺着商字山脚下一个沟道往里走,走五里,进入一个深坳,这就是白沟村。坳中有一个潭,常年往外流着水,沿潭的四边,东边低,西边高,于是住家多集中在西边,正应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俗语。这些人家就用石板铺了村道,一台一台拾阶而上,那屋舍也便前墙石头,后墙石头,除了石头还是石头。地是没有半亩平的,又满是料浆石,五谷杂粮都长,可又都长不多。唯有那黑豆,随便在睑睑畔畔挖窝下种,都必有收获,然而产量也是低得可怜。白沟人就年年用豆油来镇上粜换麦子、包谷。总而言之,是全公社最苦焦的大队。

二贝常常记得他们小时候的事。那时大贝领着他和叶子,三天两头到商字山上割革,拾柴,采商芝,挖野蒜,满山跑得累了,就到白沟村来讨水喝,或者钻到人家的黑豆地里,扯几把还嫩的豆稞子,在地头点火来烤,烟冒上来!呛得就要打喷嚏。于是被主人发觉。一阵呼喊叫骂,主人可以撵出沟来,甚至追至河边;他们就飞速跑过木板桥。拉掉一块板,放大胆地隔河向怒不可消却又无可奈何的主人们扮鬼脸。

他们也认识了一个叫巩德胜的,是个没妻没子的驼背。这驼背是追不上他们的,他们便常常向他的黑豆地进攻。时间长了,这驼背再看见他们到商字山来,竞殷勤地招呼他们去家喝水,还拿了一碗炒豆儿让他们大吃大嚼。他们从此就不好意思去骚扰了。还时常将采得的商芝送给他们一捆二捆。直到五年前,这驼背看中r镇上一位大他三岁的寡妇,就男进女门,作了人家的老女婿,还是和韩家有来有往。

十地承包的前二年,公社在这里办了个油坊,四乡八村的黑豆都集中到自沟,白沟人差不多家家都有卖油的,卖油饼的;手是油的,脸是油的,衣着鞋袜油串串,大凡一见面听打招呼:

“哎,油棰子!”就知道是白沟人来了!

土地承包以后,油坊也承包给了私人。王才的媳妇是白沟人,他便人了承包队,油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很是让镇上人耻笑了许久。二贝就去找过他一次。

油坊是在村后一条小土沟里,沟里流一条水道子,沿沟畔凿七八孔土窑。二贝一进小土沟。就听见“咚!咚!咚!”的响声,闷得像打雷,雷却像是在高高的云层之上,也像是在深深的地心之中。他钻进一孔大窑,里边蒙沉沉的,一股热腾腾的、油腻腻的气味便往外喷,看得见深处是几盏灯,恍恍惚惚,犹如进了魔窟,那 “咚!咚!”的响声就从里边传出来。他摸摸索索往里走,脚下尽是软软的草,眼睛不能适应,蓦地看见了人影,竟是七八个汉子,一律光头、光身、光脚、光腿,只穿一条短裤,全抱着一个大夯——是一个屋的大梁,在空中吊了——一声呐喊,退后去,极快地瞄准油槽上的大木桩,一个震耳欲聋的“咚”声便砸出来了!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感到了野蛮和雄壮,感到了原始和力量,他喊一声“王才哥!”呛人的油的烟的汗的气味,就灌进了他的口鼻,他简直要窒息了。

王才却从旁边的一个拐窑里钻出来,他五短身材,更是剥得jīng光。他将二贝拉到拐窑去。原来他的分工是将磨碎的黑豆蒸成半熟,再用稻草包裹成一个一个的 “豆包”。他满身满脸的油垢,只有眼睛小小的,聚光而黑明。

“你怎么gān这个?”二贝说。

“我没力气嘛,包豆包你以为轻省吗?”王才说,“一天包四十个豆包,我就只挣得一元五角哩。”

二贝把王才拉出窑,告诉这小个子:“你没力气,gān这活吃不消,我是专门来告诉你要重寻门路的。”王才一脸哭相,说地分了,粮够吃了,可一家六口人,没有一个挣钱的,只出不入,他又没本事,只有这么gān了。

二贝说:

“你是没力气,可你一肚子jīng明,这事只能你gān,谁也gān不了。咱商字山上产商芝,天下独一无二,每年chūn上,镇街上卖商芝的一篓挨一篓,你何不全收买了,蒸熟晒gān,向城市销售?我已经对县上商业局gān部谈了,他们直拍大腿叫好,建议用塑料袋包装,每包不要多,只装一把,你五角钱收一篓,一小包可以赚七角八角,不出一年,你就是先富起来的农民了!”

王才说:

“我的兄弟,这商芝是咱山里人的野菜,谁要这玩意儿?”

二贝说:

“你哪里知道,现在的城里人大鱼大肉吃腻了,就想吃一口山货土产的鲜,又都讲究营养,这商芝营养价值最高,听说能活血,健胃,滋jīng益神,要不秦时四皓隐居这里,长年不吃五谷,吃这东西倒活得很久。要经营,每袋附两份说明,一份讲清它的营养价值,一份说明食用方法。袋子上的名字我已经想好了,就叫‘商字山四皓商芝’!”

王才当下也就热了,辞退了油坊工作,四处筹款,一等chūn季到来,大量收购商芝,二贝也忙着为他到县塑料厂订购袋子,又着手起草说明书内容。但是,韩玄子竟将二贝臭骂了一顿:

“你小子逞什么能?那王才是什么角色?他能办成了什么?现在政策变了,是龙的要上天,是虫的l电要上天;看老牛屙屎,把小牛尻子撑破也不行!你一天尽跟了什么人闹腾?”

二贝说:

“爹不了解王才,那是不显山露水的人哩,只是没力气,他要gān这些事,保准成功。现在土地承包了,各人管了各人,能人多得很。你要看重这些人,别一天到黑只和公社大院的来往。”

韩玄子倒不高兴,甚至是火了:

“亏你倒来教训我了?现在是不比了以前,可天还是天,地还是地,公社的领导还是领导!人家能看得起你爹,你爹能给个冷脸,不毬睬,活独人、死人吗?你知道什么叫社会?!”

二贝的行动受到了限制,王才自然搞不来塑料袋,也写不了说明书。人却是有志气的,一股气憋着,chūn天收了几麻袋商芝拿到省城去卖。结果,大折其本,可怜得坐在城墙根呜呜地哭。亏得他人勤眼活,在城里一家街道食品加工厂gān了两个月临时工,回来就又闹腾着也办食品加工厂。当然,一张嘴对人只是叙说当临时工的 “过五关斩六将”,至于折本之事,则绝口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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