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正月_贾平凹【完结】(16)

2019-03-10  作者|标签:贾平凹



韩玄子静静地听着二贝的话,他没有言语。他知道二贝现在已经长大成人,有妻有室,又在学校为人师表,若要再反驳,二贝必然还要再说些什么,吵起来,就又不好,大女婿三娃还在座呀!何况对于王才,他心里虽仍不服气,但也觉得过去有些事情做得过分了点。

他又抽了一会儿水烟,说:

“你说,有什么想法,你都可以说,我也是在外gān了一辈子,还不是农村瞎老汉,只听好的不听坏的。”

二贝说:

“就这些。过去家里不和,当然有我们身沉不勤快的原因,但对待村里的一些人、事问题上,和爹意见不一致,给爹说,爹也不听,我们才故意致了气呢。”

二贝娘说:

“我也是这个意见。你管人家王才怎么样哩。他没有,他也不向咱要;他有了,咱也不向他借。国有主席,社有书记,咱管人家的事gān啥?”

韩玄子说:

“从心底来说,王才这人我是看不上眼的。他发了,那是他该发的;可没想到他一下子倒成了人物了!我也不是说他有钱咱眼红他;可这些人成了气候,像咱这样的人家倒不如他了 ?!”

二贝说:

“爹这就不对了。国家之所以实行新的经济政策,就是以前的政策使农村越来越穷。谁行,谁不行,也不是一成不变的。现在就是人尽其才的时候,咱能挡住社会吗 ?咱不让王才发家,人家难道就不发了?甭说咱,就是一个社,一个县,一个省,总也不能把cháo流挡住啊!”

韩玄子说:

“好,他的事我以后少管。可我在这要把话说明,他王才能发了家,咱韩家更要争气把家搞好!后天给叶子‘送路’,这也是耍人的机会.咱要鼓足劲,只能办好,不能办坏,要在外面把咱的脸面撑进来:明日一早,二贝你去把厨子请来,咱就在院子里支大锅.准备菜。白银给你娘当帮手,刁空将四邻八舍的桌子、凳子都借来。”

说罢,就让老伴去拿了算盘,一宗一宗计算来多少客?切多少肉?炸多少豆腐?熬多少萝卜?炒多少白菜?下多少米?喝多少酒?吸多少烟?一直又忙乱了一个小时,家庭会议才得以闭幕。历年来的家庭会议,这一次算是圆满的。二贝和白银一进厦房,白银就说:

“哈,爹这次总算听了你的话了!”

二贝说:

“爹心里还想不大通呢。爹是有知识的人,有些事能想得通,有些事就钻了牛角。后天待客,爹是押了大注的呢!”

yīn历十四的晚上,月亮是出奇地明亮。公社的露天电影院在放映电影,后塬村的自乐队在呜呜哇哇地chuī唢呐,而关山公社的社火队来了上百人的队伍,在镇街的丁字街口拉开场子,闹得十分红火,锣鼓一声高过一声,声声入耳。韩玄子家的院子里,安装了六个大灯泡,人忙得不亦乐乎。肉是大清早就煮了的,三指厚的肥膘,砖面一样的块头,红糖熬就的酱,涂得紫里透红,红里泛紫。七只母jī,十二只公jī,在一阵小锤儿的击打下,一命呜呼,滚烫的一盆开水浇了,绒毛脱尽,硬翎也掉了,剖腹挖肚,油锅里就炸得哔哔叭叭响。鱿鱼、海参是没有的,但却有娃娃鱼,是特意托人从县上弄来的。厨师们是远近的名厨,他们三十年、四十年的做菜经验,都是蒸碗肉:方块、长条、排骨、苏片、肘子,至于别的烹调技术,他们是束手的。而鱼虽产于镇前河中,但山地人没有吃鱼的习惯,只是.娃娃鱼被城里人chuī捧得神乎其神之后,方有偶尔动口的,所以这些厨师们并不jīng于操作,只好jī上油锅,鱼也上油锅。这鱼也怪,死而不肯瞑目。堂屋里,八条丈三长凳,支着四张大案,切萝卜的切萝卜,剁红薯的剁红薯,刀响,案响,凳子也响。二贝领着人在院子里挖灶坑,灶坑是七个连环,垒起灶dòng,越来越高,越高越小,前是大环锅,后是二环锅,再是大锅,凸锅,铝锅,甑锅,薄锅。大环锅灶口搭上火,火顺坑道人内,一锅水开了,七锅水都开。白银在堂屋,寸步不离娘,娘切菜,她切菜,娘烧火,她烧火。耳朵里却总是声声锣鼓响,偷空出来解手,趴在厕所后墙往镇街方向看,那里半天映红,声响喧天,好一阵心急火燎。走回来,切菜切得又大又粗,烧火烧得毛毛草草,洗盆洗碗也湿水淋淋擦不gān。娘就发急道:

“白银,白银.你这是gān的什么活?”

白银说:

“娘,镇街好热闹哩!”

二贝听见了,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家里不时有人进来。韩家族里的一些长者,当队长的侄儿,巩德胜的枣核女人,水正的独眼老爹,都来了。他们说是来看看筹办的如何?有没有可以帮忙的?然而,不仅未能帮上忙,反倒忙上加乱,又耗费了许多炭火、茶水、烟卷,韩玄子却已经心满意足,感激地说:

“啊,真亏你们这般关心!有什么要帮忙的呢?你们这一来,帮忙不帮忙,就够我高兴的了!”

一切该准备的都准备了,只等明日搭笼上锅了,大家都坐下来洗手歇气,等着二贝娘做饭来吃。那当侄儿的队长却早出去请了那自乐队来,说是贺一贺喜。那六个chuī唢呐的老汉就努着腮帮chuī花鼓调“十爱姐儿”。调儿chuī过三遍,有一老汉,双目俱盲,清朝末年人氏,当一辈子光棍,唱一辈子花鼓,却老不死,便从一爱唱起。咿咿呀呀唱到七爱,爱的正是姐儿的好裙子,二贝就一拉白银,如鱼脱网,双双向镇街丁字街口跑去。

丁字街口,火把灯笼一片通明,人围得城墙一般。小两口谁也顾不及谁了,只是往人窝里钻。白银个头小,身小瘦瘦的,终于挤进去,里边正耍“活龙”。两条龙,一是红龙,一是白龙,各是七人组成。红龙的人一身红绒衣,或是女人的红毛衣,头扎红绸。白龙的人一身漂白布衣,或是将白里子棉袄翻过来,头包白布。在紧锣密鼓声中,两厢忽上忽下,互绞互缠,翻。旋,腾,套。最是那摇龙尾的后生,技艺高超,无论龙头如何摆动,终是不能将他甩掉。“活龙”耍过,便是“走魔女”。七个妙龄女子,头上脚上穿绸着缎,还镶着金丝银线,在灯光下如繁星缀身。那粉红的裙子一层一层拖下来,下沿是以竹圈儿垂着,然后忸怩百态,一手执纱,一手提莲花小灯,作碎步状,酷似腾云驾雾,更如水面漂浮。观看者一声儿叫好,评价谁个走势好,“魔女”们越发得意,愈走愈欢。接着,一声长号,清悦惊人,便有十三个男扮女装的踩高跷的人跑出来,再一细看,那领头的却是戴有胡须的男子。刹时间锵锵铿铿,喊杀声连天,白银看不懂,不知道这是什么内容,旁边有人说:

“这是十二寡妇征西!”

“哪是佘太君?哪是杨排风?”白银知道这个典故,扭过脸儿直问。

“这不是白银吗?”旁边的人却叫道,“你爹没来吗?”

白银看清了,是公社王书记。

“王书记也来了!”白银说,“我爹在家忙哩,明日你早早来呀!”

王书记说:

“你爹忙,我就不去了。你回去告诉你爹,县上傍晚来了电话,县委马书记明日要到公社来,给一些人家拜年。让你爹明日中午一定到公社来迎接迎接。”

白银说:

“我爹哪能走得开呀?!”

王书记说:

“说不定马书记还要到你们家拜年哩!你给你爹说了,他必会来的。”

一直到月儿偏西,热闹的场面才慢慢散了。白银在街口碰上了二贝,两人走回来,厨师们、帮忙的人都回去了,院子里灯光已熄,堂屋里还亮堂堂的。韩玄子坐在火盆边吸烟,说:

“你们也真会快活,刁空就跑了!”

白银把见到王书记,王书记说的要迎接马书记的事给爹叙述了一遍,说:

“明日正忙,哪有空去迎接他呀!”

韩玄子说:

“还得抽空迎接呢!公社能看上叫我去迎接,咱便要知趣,要么,就失礼了。不知马书记来给哪几家拜年?”

二贝说:

“说不定还要到咱家来呢。”

他的话,不是认为马书记来了就会使韩家光荣;相反,他担心马书记来了,会不会反感这么大的席面?

“能来就好了!”韩玄子说,“正赶上咱办事,那这次待客就更有意义了!哎呀,那得再去备些好酒呀!”

二贝说:

“爹,你现在买了多少酒?”

韩玄子说:

“瓶子酒十五瓶:四瓶‘杜康’,三瓶‘西凤’,六瓶‘城固大曲’,两瓶‘汾酒’。散‘太白’二十斤。散‘龙窝’十二斤。葡萄甜酒六斤。怕不够哩,明日再看,若不行,就随时到你巩伯那儿去拿。不要他瓮里的,那掺了水,我已经给他说好了。”

二贝说:

“钱全付给人家了吗?”

韩玄子说:

“我哪有钱?先欠他的,以后慢慢还吧:”

二贝没有说什么;闷了一会儿,说:

“夜深了,都睡吧,明日得起早。”

韩玄子却说:

“你们都睡,我守着。灯一拉都睡了,肉菜全堆在地上,老鼠还不翻了天。”

他就守着一地的熟食,坐了一夜。

天一明,是正月十五了。韩玄子沏好了一杯浓茶,清醒了一阵头脑,兀自拿一串鞭pào在照壁前放了。十五的鞭pào,这是第一声。有了这一声,家家的鞭pào都响起来了。二贝娘、二贝、白银、小女儿就都起来,各就各位,依前天晚上的分工,各负其责。吃罢早饭,厨师和帮工的全都到齐,院子里开始动了烟火。肉香,饭香,菜香,从院子里冲出,弥温了整个村子,不久,亲朋好友们陆陆续续就来了。本族本家的多半带来一身衣料当礼物,有粗花呢的,有条绒的,有的确良的,有咔叽的,有棉布的,一件一件摆在柜盖上。村里的人,也陆陆续续来了,有三个娃娃的带三个娃娃;有四个娃娃的带四个娃娃,皆全家起营。他们不用拿布拿料,怀里都装了钱,互相碰头,商议上多少礼,礼要一致,不能谁多谁少;单等着记礼的人一坐在礼桌上,各人方亮各人的宝。那些三姑六舅,七妗八姨的,却必是一条毯子,或是一条单子,也同时互咬耳朵:上五元钱的礼呢,还是上十元钱的礼?五元少不少?十元多不多?既要不吃亏,又要不失体面。韩玄子就让二贝把陪给叶子的立柜、桌子、箱子,全搬出来放在院里上,架被子、单子、水壶、马灯、盆子、镜子。二贝娘最注意这种摆设,最忘不了在盆子里放两个细瓷小碗,一碗盛面,一碗盛米,旁边放一把新筷子。这是什么意思,她搞不清,但世世代代的规矩如此,她只能神圣地执行。

人越来越多,屋里、院里挤得满满堂堂。能喝茶的喝茶,能吸烟的吸烟,不喝不吸的人,就在屋里角角落落观看,指点墙上的照片,说那是大贝,那是大贝的媳妇,然后海阔天空地议论一番大贝如何有本事,大贝的媳妇是城里人,又如何好看。

韩玄子是不gān具体活的。他是一家之主,此时却显示了一国之君的威风。对于gān活的人,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而客人一到,笑脸相迎,烟茶相递,大声寒暄。在吆三喝四、指挥一切中,又忘不了招呼小女儿,让注意一些孩子,万不能撕了门上对联,万不能折了院中花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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