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的中短篇小说合集_贾平凹【完结】(27)

2019-03-10  作者|标签:贾平凹


从此,光子再没有走出过商南,他极少说话,只字不提亮亮的事。多少人问他为什么那样心硬,皆闭口不言。jīng心伺弄着田地,有空就出外劁猪骟驴,但全不少收别人的分文。每月初一,准时到邮局去,给虎娃寄钱,却绝不写一个字的信,而且每月十九元八角,连邮费两角,整整二十元,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虎娃也从不来信,初中毕业后,考到洛南县高中。光子一天老出一天了,差不多头发和胡子都灰白了,再没了气力出外劁猪骟驴,将分到的一份土地,一半种了粮食,一半种了西红柿。这一年西红柿长得茂旺,结果累累。光子就每晚坐在棚里看守。一日huáng昏,夕阳西下,西红柿架丛中雾色苍茫。光子默默地吸着烟,眼光已经发花了,却呆呆地看着天边。天边的浮云,七彩流溢,忽聚忽散,幻变无穷,末了,就全然乌黑。忽闻有悉悉细响,以为飞虫掮翼,一回头,却隐约觉得一个人影钻进架丛去。光子欠了欠身,正待叫喊,那人影趴在架丛下往前爬,用尽了努力。原来是个小儿。他便收起身子,重新端坐,默默地平静地吃他的烟。小儿已经摘了三个西红柿,又爬出去,一溜烟没在庄稼地里不见了。自此,三天五天,小儿便又来,来了便从地垅趴着爬来,在架丛上摘三个四个西红柿再悄悄趴着爬出。后来察看地垄,那里已被四肢和肚皮磨出了许多道痕,连草都压平了,他不忍心小儿这样艰难,就拣最大最红的西红柿放在地头。但是,三天过去,五天过去,小儿却再没过来。光子每天huáng昏在庵边静候,心里倒觉得那么空,那么慌,一直坐到星月满空,远处有了jī呜声,方一边看着地边一边回到庵里去睡,又一直支着耳朵听动静。万籁俱静,他听到的是虫鸣。终于,他走出地来,提了一篮西红柿到镇上,想寻找到那个小儿,却再未寻到。又一日寻无踪影,闷闷在一家酒馆坐喝,喝至八成,头重脚轻,一抬头。忽地看见一个人匆匆从店门外走过,那身影极像一个人.候了半天,便叫:“这不是当年落水时的亮亮吗?”就惊慌出来,那人的走式又完全是拉毛的样子,再揉揉眼,那人却再没有。顺街追了一段,依旧未见,就痴痴地立了一会儿,笑一声,摇摇头踉跄归去。夜里,却似醒非醒,是梦非梦,觉得那是一个姑娘,是亮亮和拉毛的女儿,她已经长大了,养母告诉了她的生父是拉毛,是住在洛南的。她去洛南找爹,村人说早年去过商南他那儿,再没回来。姑娘就赶到这边来找他了。天明起来,便认定这是真的,说:“这姑娘比虎娃大一、二岁,大是大些,‘媳妇姐’也是有的,白水不是就比我大吗?”一连半月,西红柿便没看守,四处打听姑娘,但四乡八村皆说未见。
贾平凹《人极》,全文完。选自《商州:说不尽的故事》。

脑袋上的毛如竹鞭乱窜,不是往上长就是往下长,所以秃顶的必然胡须旺。自从新中国的领袖不留胡须后,数十年间再不时兴美髯公,使剃须刀业和牙膏业发达,使香烟业更发达,但秃顶的人越来越多,那些治沙、治荒的专家,可以使荒山野滩有了植被,偏偏无法在自己的秃顶上栽活一根毛。头发和胡子的矛盾,是该长的不长,不该长的疯长,简直如“四人帮”时期的社会主义的苗和资本主义的草。
我在四年前是满头乌发,并不理会发对于人的重要,甚至感到麻烦,朋友常常要手插进我的发里,说摸一摸有没有鸟蛋。但那个夏天,我的头发开始脱落,早晨起来枕头上总要软软地粘着那么几根,还打趣说:昨儿夜里有女人到我枕上来了?!直到后来洗头,水面上一漂一层,我就紧张了,忙着去看医生,忙着抹生发膏。不济事的。愈是紧张地忙着治,愈是脱落厉害,终于秃顶了。
我的秃顶不同于空前,也不同于绝后,是中间秃,秃到如一块溜冰场了,四周的发就发gān发皱,像一圈铁丝网。而同时,胡须又黑又密又硬,一日不剃就面目全非,头成了脸,脸成了头。
一秃顶,脑袋上的风水就变了,别人看我不是先前的我,我也怯了jiāo际活动,把他的,世界日趋沙漠化,沙漠化到我的头上了,我感到非常自卑。从那时起,我开始仇恨狮子,喜欢起了帽子。但夏天戴帽子,欲盖弥彰,别人原来不注意到我的头偏就让人知道了我是秃顶,那些爱戏谑的朋友往往在人稠广众之中或年轻美貌的姑娘面前说:“还有几根?能否送我一根,日后好拍卖啊!”脑袋不是屁股,可以有衣服包裹,可以有隐私,我索性丑陋就丑陋吧,出门赤着秃顶。没招无奈变成了率直可爱,而人往往是因为可爱才美丽起来。如此半年过去,我的秃顶又不成新闻,外人司空见惯,似乎觉得我原来就是秃了顶的,是理所当然该秃顶的。我呢,竟然又发现了秃顶还有秃顶的来由。秃顶还有秃顶的好处哩。
秃顶有秃顶的三大来由:
一。民间有理论:灵人不顶重发。这理论必定是世世代代在大量的实情中总结出来的,那么,我就是聪明的了!
二。地质科学家讲:富矿山上不长草。由此推断,我这颗脑袋已经不是普通的脑袋啊!
三,女人长发,发是雌性的象征。很久以来人类明显地有了雌化,秃顶正是对雌化的反动,该是上帝让肩负着雄的使命而来的。天降大任于我了,我不秃谁秃?!
秃顶有秃顶的十大好处:
一。省却洗理费。
二。没小辫可抓。
三。能知冷知晒。
四。有虱子可以一眼看到。
五。随时准备上战场。
六。像佛陀一样慈悲为怀。
七。不会被“削发为民”。
八。怒而不发冲冠。
九。长寿如guī。
十。不被误为发霉变坏。
现在,我常哼着的是一曲秃顶歌:秃,肉瘤,光溜溜,葫芦上釉,一根发没有,西瓜灯泡绣球,一轮明月照九州。我这么唱的时候,心里就想,天下事什么不可以gān呢。哼,只要天上有月亮,我便能发出我的光来!
3月15日,我和我的一大批秃顶朋友结队赤头上街,街上美女如云,差不多都惊羡起我们作为男人的成熟。自信,纷纷过来合影,合影是可以的,但秃顶男人的高贵在于这颗头是只许看而不许摸的!

月,夜愈黑,你愈亮,烟火熏不脏你,灰尘也不能污染,你是浩浩天地间的一面高悬的镜子吗?
你夜夜出来,夜夜却不尽相同;过几天圆了,过几天又亏了;圆得那么丰满,亏得又如此缺陷!我明白了,月,大千世界,有了得意有了悲哀,你就全然会照了出来的。你照出来了,悲哀的盼你丰满,双眼欲穿;你丰满了,却使得意的大为遗憾,因为你立即又要缺陷去了。你就是如此千年万年,陪伴了多少人啊,不管是帝王,不管是布衣,还是学士,还是村孺,得意者得意,悲哀者悲哀,先得意后悲哀,悲哀了而又得意……于是,便在这无穷无尽的变化之中统统消失了,而你却依然如此,得到了永恒!
你对于人就是那砍不断的桂树,人对于你就是那不能歇息的吴刚?而吴刚是仙,可以长久,而人却要以暂短的生命付之于这种工作吗?
这是一个多么奇妙的谜语!从古至今,多少人万般思想,却如何不得其解,或是执迷,将便为战而死,相便为谏而亡,悲、欢、离、合,归结于天命;或是自以为觉悟,求仙问道,放纵山水,遁入空门;或是勃然而起,将你骂杀起来,说是徒为亮月,虚有朗光,只是得意时锦上添花,悲哀时火上加油,是一个面慈心狠的yīn婆,是一泊平平静静而溺死人命的渊潭。
月,我知道这是冤枉了你,是曲解了你。你出现在世界,明明白白,光光亮亮。你的存在,你的本身就是说明这个世界,就是在向世人作着启示:万事万物,就是你的形状,一个圆,一个圆的完成啊!
试想,绕太阳而运行的地球是圆的,运行的轨道也是圆的,在小孩手中玩弄的弹球是圆的,弹动起来也是圆的旋转。圆就是运动,所以车轮能跑,làng涡能旋。人何尝不是这样呢?人再小,要长老;人老了,却有和小孩一般的特性。老和少是圆的接笋。冬过去了是chūn,chūn种秋收后又是冬。老虎可以吃jī,jī可以吃虫,虫可以蚀杠子,杠子又可以打老虎。就是这么不断的否定之否定,周而复始,一次不尽然一次,一次又一次地归复着一个新的圆。
所以,我再不被失败所惑了,再不被成功所狂了,再不为老死而悲了,再不为生儿而喜了。我能知道我前生是何物所托吗?能知道我死后变成何物吗?活着就是一切,活着就有乐,活着也有苦,苦里也有乐;犹如一片树叶,我该生的时候,我生气勃勃地来,长我的绿,现我的形,到该落的时候了,我痛痛快快地去,让别的叶子又从我的落疤里新生。我不求生命的长寿,我却要深深地祝福我美丽的工作,踏踏实实地走完我的半圆,而为完成这个天地万物运动规律的大圆尽我的力量。
月,对着你,我还能说些什么呢?你真是一面浩浩天地间高悬的明镜,让我看见了这个世界,看见了我自己,但愿你在天地间长久,但愿我的事业永存。
作于1981年11月29日静虚村

从太白山的北麓往上,越上树木越密越高,上到山的中腰再往上,树木则越稀越矮。待到大稀大矮的境界,繁衍着láng的族类,也居住了一户猎láng的人家。
这猎手粗脚大手,熟知láng的习性,能准确地把一颗在鞋底蹭亮的弹丸从枪膛she出,声响láng倒。但猎手并不用枪,特制一根铁棍,遇见láng故意对láng扮鬼脸,惹lángbào躁,扬手一棍扫láng腿。láng的腿是麻秆一般,着扫即折。然后拦腰直磕,láng腿软若豆腐,遂瘫卧不起。旋即弯两股树枝吊起láng腿,于láng的吼叫声中趁热剥皮,只要在铜疙瘩一样的láng头上划开口子,拳头伸出去于皮肉之间嘭嘭捶打,一张皮子十分完整。
几年里,矮林中的láng竟被猎杀尽了。
没有láng可猎,猎手突然感到空落。他常常在家坐喝闷酒,倏忽听见一声嚎叫,提棍奔出来,鸟叫风前,花迷野径,远近却无láng迹。这种现象折磨得他白日不能安然吃酒,夜里也似睡非睡,欲睡乍醒。猎手无聊得紧。
一日,懒懒地在林子中走,一抬头见前边三棵树旁卧有一láng作寐态,见他便遁。猎手立即扑过去,láng的逃路是没有了,就前爪搭地,后腿拱起,扫帚大尾竖起,尾毛拂动,如一面旗子。猎手一步步向láng走近,眯眼以手招之,láng莫解其意,连吼三声,震得树上落下一层枯叶。猎手将落在肩上的一片叶子拿了,chuīchuī上边的灰气,突然棍击去,倏忽棍又在怀中,láng却卧在那里,一条前爪已经断了。猎手哈哈大笑,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棍要再磕láng腰,láng狂风般跃起,抱住了猎手,猎手在一生中从未见过这样伤而发疯的恶láng,棍掉在地上,同时一手抓住了一只láng爪,一拳直塞进弯过来要咬手的láng口中直抵喉咙。人láng就在地上滚翻搏斗,láng口不能合,人手不敢松。眼看滚至崖边了,继而就从崖头滚落数百米深的崖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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