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兴_贾平凹【完结】(7)

2019-03-10  作者|标签:贾平凹



五富说:真是送的,老太太说是她儿子的,她儿子或许有了新皮鞋,或许她儿子去世了。鞋是好鞋,只是小了点,夹脚哩。

五富的一只脚果然五个趾头挤在一起,肿得像红萝卜。

脱了脱了,我让五富把鞋脱下来。你穿什么皮鞋呀,你是穿皮鞋的人吗?土狗就是土狗,láng狗就是láng狗,你穿上别人还以为你是偷的。

我的脚比五富的脚窄,穿上皮鞋正合适。可以说,这双皮鞋在原主人买的时候就是给我买的。你想想,我来西安时原本要换上一双新鞋的,但yīn差阳错,一忙乱竟忘了带,这也不是活该要穿这双皮鞋吗?我穿上皮鞋使劲在地上跺,又走了几步,不疼么。

到了池头村的剩楼,哦,我是把我们居住的楼叫剩楼的,当然叫剩楼是因为这座楼是没有盖完而剩下的楼,这样五富能理解,其实在我心中,我是把剩字念成谐音的圣,延安是共产党的革命圣地,我们保不准将来事gān大了,这楼将也是我们的圣地。

现在,我一步一步走到剩楼前,回头看院子里土地上的鞋印,鞋印虽有些外八字状,但十分清晰。我说今夜里不会有雨吧,我的意思是有雨了就把鞋印冲没了,但五富说天怪闷的,得一场雨。我气得没理他。

我们动手做饭,我突然很想吃面条,因为没案板,我们总是拌搅了面糊糊吃疙瘩汤,而我今晚上主张擀面条吃。我是揭了chuáng上的被子,用水擦净了chuáng上的芦席在芦席上擀,擀出了簸箕般大的一片,五富喜欢得像过年,说他想吃面条也都快想疯了。我切面时问:吃长条子还是吃片儿?五富说:随便。

随便是什么面?吃饭要讲究!

我吃饭是讲究的。就说吃面吧,我不喜欢吃臊子面,也不喜欢吃油泼面,要吃在面条下到锅里了再和一些面糊再煮一些菜的那种糊涂面。糊涂面太简单了吧,不,面条的宽窄长短一定要标准,宽那么一指,长不超过四指,不能太薄,也不能过厚。面条下进锅,要一把旺火立即使水滚开,把面条能膨起来。再用凉水和面粉,包谷面粉,拿筷子迅速搅成糊糊,不能有小疙瘩,然后沿锅边将糊糊倒进去,又得不停地在锅里搅,以免面糊糊裹住了面条。然后是下菜,菜不能用刀切,用手牛吃这种面条一定得配好调料,我就告诉五富,盐重一点,葱花剁碎,芫荽呢,还得芫荽,蒜捣成泥状,辣子油要汪,醋出头,白醋最好,如果有些韭花酱,味儿就尖了。

五富说:你说得都对,但咱只有一把盐。

败兴,贼五富,你就会败兴!

我不能不教育五富了:没有油炝的葱花没有辣子和蒜就不能想吗?人怎么能没个想头呢?过去就有过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我们想着西安城现在不就是西安城里的人了吗,想着我们的饭香,不是胃口就开了吗?心想事成!

好了,吃饭,一边吃饭一边想我们的工作,想钱!

拾破烂怎么啦,拾破烂就是环保员呀!报纸上市长发表了讲话,说要把西安建大建好,这么大的西安能建好就是做好一切细节。那么,拾破烂就该是一个细节。我们的收入是不多,可总比清风镇种地qiáng吧,一亩地的粮食能卖几个十八元,而你一天赚得十七八元,你掏什么本了,而且十七八元是实落,是现款,有什么能比每日看着得来的现款心里实在呢?你吃饭吧。吃饭不要把嘴埋在碗里,你是猪吗?慢慢吃,没有láng在撵你!

我是吃了两碗,又盛了半碗,就吃饱了。把chuáng挪开,在砖垒子里装了我当日赚来的钱,也装了五富当日赚来的钱。

五富,人常说住家要有镇宅之宝,有人用古墓来镇,有人用石狮来镇,有人请道士画了符镇,咱用钱镇!钱是宝中之宝,用钱镇住了这房子,咱就从这儿起根发苗。农民咋啦?再老的城里人三代五代前还不是农民?!咱清风镇关公庙门上的对联写着:“尧舜皆可为,人贵自立;将相本无种,我视同仁”,你知道不?

五富是吃了一碗又一碗,还吃了一碗,他说:不知道。

锅里剩下了一碗,我把它盛在盆里说明日再吃吧,五富说明日就馊了,不如我再加一下。他真的就吃了,梗了脖子,红着眼坐在那里发瓷。

你起来,五富。要转一转的,撑进去那么多你能睡下吗?

五富要站起来,站起了一半又坐下去,给我摆手,他说你不要跟我说话,我不能说话,你做的饭香,一说话我就要吐出来呀。

好,你就静静坐着,听我说。我开始嘲笑那些没来西安的清风镇人了。哼,都是些什么玩意儿么,他们还作践过咱们没手艺,他们不就是会个木工、泥瓦工吗,咱们的工作没有技术含量,他们就有技术含量了?而一天gān到黑腰累断手磨泡了工钱有多少,一天挣五元钱算封顶了吧?咱多好,既赚了钱又逛了街!你问清风镇的人有几个见过钟楼金顶?你说城里的厕所是用瓷片砌的,他们恐怕还不信呢!你瞧着吧,你没出来前镇上有谁肯和你说话,觉得和你说话费时间,掉价儿,你呆上一年半载回去了,你就会发现清风镇的房子怎么那样破烂呀,村巷的路坑坑洼洼能绊人个跟斗,你更发现村里的人是他们和你说不到一块了,你能体会到他们的愚昧和无知!

来,笑一笑,给我说说今天碰到的有趣的事吧。你说五道巷家属院里有人收破烂,那一定是门卫在作怪,你得想办法买通门卫呀。世上的事就是这样,越是大人物越小心,越没架子,越是小人物越难缠,门卫都是那德行。怎么买通,这还要我教吗,你见了他会不会笑,送不起一包纸烟发上一根行不行,能不能腿儿快些帮他去锅炉房提壶开水或扫一扫大门口的尘土?人和人的关系不在乎什么大事而全在细枝末节上,共产党和国民党打了几十年仗,毛主席和蒋介石见面仍握手吃饭哩,你和清风镇的李小毛为什么结了仇,不就是你给别人发了一根纸烟没给他发而他觉得没了面子吗?你肚松泛点了吗,那就去把衣服洗洗,你的衣服酸臭得人能走近不?咱是拾破烂的,咱不能自己也是破烂,门卫不让你进去会不会是嫌你不卫生有碍了观瞻?!

我把五富一把拉了起来,他啊的一声,手捂不及,饭从嘴里喷出来。饭盛在锅里碗里看着香喷喷的,若倒在了地上就显得脏,何况从五富的嘴里吐出来,一根面条就粘在我的膝盖上。

五富一脸尴尬,怨恨自己糟蹋了粮食。他不想洗衣服,但必须他来洗了,洗了他的一身,也洗了我的裤子。五富洗着衣服要求我chuī箫,我没有给他chuī,我收拾起了我的房间。

我是爱整洁的。

在清风镇的时候,要是谁家的老婆漂亮了,屋子里凌乱不堪,进门没个下脚的地方,这样的环境让我还感到一种暖意和诱惑;如果谁家的老婆人丑,屋子里又乱七八糟,我就极其反感。五富是个男的,又是丑男,他把屋里肮脏得像个猪窝,我骂他,他又改不了,气得我就很少进他的门。现在我扫了地板,用抹布又擦了chuáng头和门,就把锅灶从门后边挪到窗子下边。chuáng原本靠东墙支着又移到了西墙根。那几件换洗衣服是搭在一道铁丝上的,觉得挡住了半个窗子,取下来又挂在chuáng头的木橛子上。面粉袋提起来蹾在灶的西边,就和东边装菜的筐子显得对称了。鞋都放在chuáng下,鞋跟朝里,鞋头朝外。那块镜子呢,我记起前两天是带回来了一块镜子的,这镜子上原本yīn刻了喜鹊登梅的图案,但镜子破碎了,我拾的只是一块三角形,梅树还在,喜鹊仅仅看到一个尾巴。我在屋里怎么也找不着那块镜子。

我说:五富你见着一块镜子吗?

五富说:是不是那个玻璃片?他洗衣服将水溅得门口湿了一摊,用嘴努努他的屋门口,镜子果然在那儿。又说:今早我用玻璃片刮土豆皮。

我说:那是玻璃片吗?是镜子!

我把镜子放在窗台上,放在窗台上容易被撞掉,就用三颗小钉子把它固定在墙上。是chuáng对面的墙上,这位置挺好,可以一起chuáng在镜子里就看见自己了。

五富洗着衣服还在想着吃饭,他说今日糊涂面里能煮些huáng豆那就更香了,老家里有的是huáng豆,怎么来时没想到带一小袋呢?我恼得不理他。

他说:高兴你生气了?

他说:不就是一个破镜片么,你又不是女人,喜欢镜子?!

我说:镜子里有女人!

五富乍拉着两手水跑进来往镜子里看。他没有看到女人,看到了自己的黑脸,他说:我就见不得我!

我让他再看看。五富在镜子里看见了他身后的chuáng,chuáng上的墙上钉着一个架板,架板上放着一双女式的高跟尖头皮鞋,灯照得皮鞋光亮。五富撇撇嘴,觉得很不屑。

这双女式高跟尖头皮鞋就是我在清风镇的婚姻失败后买的那双,来西安时我包进被褥卷里。五富知道这件事,他不止一次主张把这双鞋卖掉:一双皮鞋就能招来个老婆吗?招来的恐怕是贼!

五富说:一双鞋放得那么高,是毛主席像呀?

我说:洗衣服去!

我有我的最新想法:世上的好多东西都是一个引逗着一个的,比如说,你买了一把茶壶,你就得买四个茶盅吧,有了茶壶茶盅就得买放茶壶茶盅的桌子,有了桌子还得有凳子……这个例子有趣,但还不确切。又比如,清风镇有几户人家都是婚后多年没有孩子,等着抱养一个了,老婆在第二年竟然就怀孕了。为什么自己今日就能得到一双皮鞋呢,肯定是这双高跟皮鞋引来的,那么,我是穿了皮鞋了,高跟皮鞋会不会也就要有了穿它的人呢?

这想法我不说出口,燕雀焉知鸿鹄之志,好多事情用不着告诉五富的。但我的想法却使我激动起来,我不能说我刘高兴的女人将会翩翩而至了,我就chuī箫,箫音呜咽悠长,传递着我的得意和向往。

五富突然蹑手蹑脚进来,悄声说:楼下的在偷听哩!

楼下东西有两个房间,东边房间里住着一个叫huáng八的邻居,也是拾破烂的。因为我还没有与他很熟,远亲不如近邻,为了能与他和平相处,我还得观察他。

五富却和他热火了,叫他的时候,他说广东人把八读成发,应该叫他huáng发。屁,我们偏叫他huáng八。huáng八粗胳膊粗腿的,脸上有白癜风,这白癜风哪儿生不得,偏就生在鼻梁凹处,像是抹的粉,看着滑稽。但是,磁铁需要的是螺丝和钉子,箫声还不是为耳朵而鸣的?对于五富的告密,我点点头,还在chuī。

五富却将半盆洗衣水哗啦泼向楼下。楼下的huáng八叫着:哎哎,溅着人啦!五富说:你gān啥哩?huáng八说我听箫哩。五富说:不准听!huáng八说它响哩我不听?五富更蛮横了,说:那你掏钱,你掏钱!huáng八恨了一下,房门响,进了他的小屋。我继续chuī,五富叮咛我chuī低点,不要huáng八全听了去。huáng八的门又响了,他走上了楼梯,手里提着一个竹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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