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兴_贾平凹【完结】(52)

2019-03-10  作者|标签:贾平凹



从此,我们一天三顿都是扯面。公司管待我们吃饭,我们只能吃扯面。

我们的工地是正在施工建设一个大型粮库的工地,那里已经盖起了四五个高耸的圆筒仓,又有几处正做地基处理,一台一台很奇怪的像是高架着的大夯在砸着地面。要挖的地沟在一排新楼后,新楼还没住人。穿过地沟后的一片荒野地,路过一个村庄,村庄最东头的一座废弃楼,那就是安排的我们的住处。我们每天早上从废弃的楼里去工地,每天晚上从工地回到废弃楼,都要经过村庄。这村庄如池头村一样,居住的都是农民,池头村已经成了城中村,而这个村庄在大型粮库建成后也即将城市化,村人就家家加紧临时盖房,企图拆迁时赢得多的补贴。乱七八糟的村道里布满了各种小吃店,但我们按规定只能吃扯面,好的是扯面量大,调合重,合乎我们口味。石热闹总是吃完扯面了还要喝汤,喊:原汤克原食,来一碗汤,汤烫些!我催他快走,他说:催耕不催食,总得让我把汤喝够!

我和五富起身就先走了。我们得回废弃楼上要睡一觉。

废弃的楼看得出原是个什么单位,因为废弃了,差不多的房间门窗都被挖去,我们就住在二层东北角的空房里,唯独那扇门还在,却没门锁,一个大木棒从里边顶住。我们睡着是万无一失的,其实有什么可失的呢?每人一个被子卷儿,我和五富的被子还可以,石热闹的被子几乎油腻得看不清那大牡丹花,他没有枕头,头油大,头热,不是枕他的鞋就是枕砖头。

才住进的第二天,午睡一会,门没用木棒顶,有人就进来了。我们被门的咯吱声惊醒,进来的是一个小伙,他看了看就转身走,一动门,门又咯吱响起来。我说:你要走吗,你把盆子里的水往门合页上淋淋就不响了。我知道这是个小偷,我们有什么可偷的呢,我想幽默。小伙子看着我,说:贫嘴!把塑料盆一脚踢出门,水流得像蛇,竟窜到我的铺前把我的鞋泡湿了。我们继续睡觉。

石热闹睡不着,他把衣服脱得光光的还是睡不着,说:五富你去把门顶上,进来个女人了不好看。

在这楼上,是曾经进来过三个女人,两个是我们刚搬进来时撞见的,她们正从楼西边的一个房间出来,一见我们慌慌张张离去。我们觉得奇怪,去那房间看了,原是她们在那儿尿尿。后来石热闹说他又发现一个女的在一楼的一个房间里解大便,而一楼北边那几个房间更成了公共厕所,过路的人,村庄的人,紧急了都进去方便。这让我们对陆总安排的居住条件极为不满,几次和负责监工的jiāo涉,结果仍在这里住宿,但多了三块稻草编的草垫子,比以前睡觉暖和。我就在一楼门dòng的墙上用煤块写了:严禁大小便,违者必罚。写了并没禁住,再写:危楼闹鬼,小心缠你。从此才没人进来。

地沟挖到第五天,我们已经知道,我们是上当了。

前三天里,一切进展得顺利,一共挖出二十米。二十米就是三百元,每人可以分到一百元。这可是我们从来未有过的平均日高收入啊!我当然计算着以这么个数目下去,何时能达到赎回孟夷纯的五千元,并且向五富说好,一旦两人收入加起来到了五千,我就先独自回西安去赎孟夷纯,然后再返回来,我将以后所挣的钱还他。五富说:那你一走只有我和石热闹了?我管不住他!我说:也就三二天么。他说:那你回来了给我买一包腊汁酱牛肉,陆总那晚上吃腊汁酱牛肉看得我眼馋。当然用五千元赎孟夷纯的事我和五富是不会告诉石热闹的。石热闹说:你们是给嘴过生日,钱呢,钱在哪儿?五富把我拉到一边,却说:够五千元了你回西安,可钱还不够五千元时咱把钱放哪儿,这里没箱子没柜,门上又没锁子,我不敢信任石热闹。我说:那就装到你裤衩的口袋里。五富说:我睡觉都是脱光的,那就穿裤衩睡。

五富不信任石热闹,石热闹却对五富最好,他一直说他要请五富喝酒,要把每天所挣的钱花掉只剩十元,他的原则是身上只保证十元钱。

但是,陆总并不是按天结账。五富的裤衩兜里没有钱,石热闹也没有十元钱,他总是向我讨纸烟。

挖到第四天,地沟下面尽是石头,一个上午竟然没挖下几尺。村庄里的人告诉我们,挖地沟曾经雇用过两次民工,都是gān了几天嫌太吃亏就走掉了。天上没有掉馅饼的,我去找陆总,当然找陆总我尽量学说岐山县发音,我的意思大致是两点:一、提高工钱和吃住条件。按目下的挖地沟进度,收入根本还不如在西安拾破烂,一天三顿又都是扯面,扯面再好吃,也吃厌了,现在一打嗝儿都是一股酸哄哄的杂酱味,再是住在废弃楼里,天越来越冷了,怎么还能睡得住?二、若不增加工钱和改善吃住条件,那就付过这几天的工钱后我们走人。陆总的眼睛原以为就那么小,瞪起来却大得出奇,但他话不高,叽叽咕咕说了一堆,我听着是西安城的那条塔街的古董市场上有数百家店铺摊子,每年二十多家就退吃(出)了,又有二十多家又进日(入)。

我说:你舍(说)这是傻(啥)意希(思)?

他说:傻(啥)意希(思)?你们太不吃(知)足,你当农民一天能管出(吃)管住了还净落十几元钱?你失(拾)破烂还能赚多少钱?挖地沟不挖出石头挖豆腐呀?!

我说:出(吃)亏可以,总不能大出(吃)亏么!

他说:你考虑,日(入)党退党都自由哩,我不箍你,但走了人那这几天的工钱就没了。

我是以很qiáng硬的口吻和陆总谈判的,但陆总软沓沓地回应我,他的软不是棉花包,是棉花包的都是针。是的,永远不要和老板摊牌,摊牌必须是你能拿住他,否则只会自取其rǔ。我谈判失败,回去却怎么给五富和石热闹jiāo待呢?我蹲在陆总的办公桌前,无言以对,陆总说:就世(是)这意见,你回去考虑吧。我往起一站,头撞在桌角上,桌角把我头撞破了,两滴血滴在地板上。陆总没让我擦地板上的血,我顺手把桌下的那盆假山石上放置的一个微型小塔攥在手里拿走了。

这个小塔是我蹲在办公桌前时就看见了,它使我当时心中一怔:锁骨菩萨塔!其实并不是锁骨菩萨塔,但这小塔的造型太像那个锁骨菩萨塔了。我的血不能白流的,我得拿走这个小塔,何况这小塔让我清醒若不在这里挖地沟,回去又没了拾破烂的地方了,五千元怎么赚?

我回到了废弃楼,五富和石热闹在吵架,石热闹埋怨五富看见一个女人跑进一楼房间去方便却不制止,五富qiáng辩人家不怕楼内闹鬼,何况已经在房间里方便了怎么制止。石热闹说:你还不是想看人家屁股吗?五富说:人家的屁股就是像白石头么。我骂了他们,告诉我流血谈判的结果,可我隐瞒了许多真相,我说:陆总虽然没有松口增加工钱,但也没有完全拒绝,让我们继续gān下去,gān完了,这一段下边没有石头就不说了,如果后边石头还多,就以难度适当地增加工钱,而伙食一时无法改变。

石热闹说:永远吃一样的饭我受不了。

五富说:你吃百家饭把嘴还吃馋了?!扯面就扯面吧,可他说如果后边石头多了,就以难度适当增加工钱,他没说怎么个适当?

我说:他倒没具体说。

五富说:那等于没说。

我说:怎么是等于没说?如果后边还有石头,他敢再不增加工钱?这次是不小心撞出了血,下次我就当面给他碰出个血头羊来!

我一说血,五富就抱了我的头看,从被子里掏出一疙瘩棉花点着烧成灰敷在伤口上。

我说:没事。陆总临走送我了一个塔。

我把小塔带到了工地,放在一块四四方方的石头上。

有了这个小塔,我觉得孟夷纯就看着我。

我们又继续挖地沟,一整天下来,手指蛋全都磨破了皮,三个人没有敢休息,挖了三米。傍晚监工员来验收,却说我们挖的深度不够,还得返工,又一直gān到了晚上。回到住处,我浑身就散了架,腰酸背痛,站起来坐不下去,坐下了又站不起来,我的身体确实不如五富和石热闹。五富说:我给你挠挠背。我说我背不痒,只是皮肉绷得紧,你给我拍拍。他拍起来却总是掌握不了节奏,而且拍的不是地方。往下,往下,左边,你不知道左右吗?我趴在那儿,他的手拍下去习惯把掌弓着,真笨!让他gān脆用鞋底子拍打。

五富却害怕用力太重,你让他重些重些,他仍是不敢使力。我就说让石热闹来,五富就生气了,打,打,他嘴里咕呐着。啪,啪,啪,脊背扎痒扎痒的,啪,啪啪,感到每一块骨头都松开了,疲倦从骨头缝里往出透。他越打越快,越打越重,他已经在仇恨我了。

咹?!我鼻子哼了一下。

拍打声又不轻不重地均匀了。

又挖了两天,地沟里的石头是少了,却出现了石层。石层虽然是那种麻石层,但它是整块,镐挖下去弹起来,石层上只显出一个白窝儿,就只有拿八磅锤和钢钎先砸出一个茬面,然后用镐慢慢去撬。石热闹抡八磅锤是总抡不到钢钉上,让他撑钢钎,他又怕八磅锤砸了他的手,我就撑钢钎,砸出茬面了,他拿镐去撬。天已经很冷了,又扫着溜溜风,五富的虎口就裂开血道口子。五富对监工员说:能不能给我些猪板油。监工员说:要猪板油gān啥?五富说:抹猪板油在裂口,用火烤烤,裂口就好了。这种办法是清风镇的偏方,冬天里凡是脚上手上风寒出裂口了,都是用这种偏方治愈的。但监工员说现在到哪儿去弄猪板油,用胶布缠缠就行,便要去村庄里的小药店买胶布。石热闹却要去买,我说:你好好gān活,你去gān啥?石热闹说:我以为你领我上天堂,才是来下狱么,再这么下去,我挖地沟就是给我挖坟墓了!

石热闹去买胶布,中午没有回来,下午也没有回来。他走了。这个乞丐,gān什么都觉得没乞讨自由自在了。人是没有贱的,贱却自生,这道理我现在知道了。石热闹的离去,我担心影响到五富,五富还好,五富说:他就不想过正经日子!

白天里不知石热闹出去gān了什么,晚上他却摇摇晃晃回来了。他给我们讲他多半天讨要了二十元钱,十元钱在饭馆里吃了烤肉又喝了啤酒,还净落十元。他说:啥力都不出还落了十元!

五富说:都不要脸了么!

石热闹说:你倒要脸,脸瘦成巴掌大了!

五富摸自己脸,对我说:我是不是瘦啦?

我说:别听他胡哇哇!我就训石热闹:我是叫你来做个正经人的,你倒来咸阳要饭了?你就要一辈子,最后死在街头人不埋狗不吃的?!石热闹说:人不埋狗不吃了就让我臭去!我就火了,骂道:那你就滚,晚上不要再回这里来!我是平常不发火的,发了火就厉害,石热闹就胆怯了,说他再不出去了。他过来就给我拍脊背,我不让他拍,他说不拍不行,抓起我腿一拉,一反,我趴下了,他骑上去就拍打。他拍打得倒比五富还到位。但他却说:刘高兴,你是不是党员?我没理他。他说:你是党员,我就跟党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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