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灯_贾平凹【完结】(10)

2019-03-10  作者|标签:贾平凹



带灯说:好吃吧?竹子说:好吃。带灯说:来一趟值得吧?竹子说:为吃几口山果跑了半天腿。带灯说:这贵族呀!竹子说:还贵族呀?!带灯说:为一口鲜谁能跑这么远,能跑这么远谁能有这闲工夫,有闲工夫谁又能有这兴致?笑得竹子说:是贵族,樱镇上最大的贵族。带灯也笑了,说:你以为我是欠吃那一口吗,老伙计就是这样才慢慢jiāo上的。就对赵心说:吃了你的山果,总得给你gān些活吧。赵心说:我想也是,那就跟我摘花椒去!

屋后的huáng沙梁上有花椒树。三人一转到屋后,带灯就吆喝屋后坡上的青桐桦栎树皮都剥削了难看不难看?!剥削树皮是因为外地常有人来收购树皮,收购去了加工车轮胎,下脚料还可以再加工木地板,一斤八毛钱的。镇政府每年都宣传禁止剥削树皮,但从来是说说,或者在各村寨的墙上贴一张告示,再也没人追究。赵心说:我就耽心你来了要说我,你果然说我,你眼睛像锥子!带灯说:树皮剥削成这样了,我又没眼瞎。咋不把人皮剥了?!赵心说:下场雨又能长好的。带灯说:下雨啦?啥时才下雨?赵心说:村长也都剥削哩。

huáng沙梁上,花椒树像gān瘪的小老头,结满了花椒不见叶子,带灯和竹子避着刺小心地摘着,斜眼见麻雀啄一花椒然后张口吐出。花椒味呛得她们直打喷涕,嘴唇发麻,一不留神指头摸眼上而泪流不止。赵心说:咱到梁那边的泉里去洗手。翻过huáng沙梁,梁那边一个坎儿,坎下有两间瓦房,而瓦房不远处,一丛竹子前汪着一窝水。赵心说天不旱时泉水胳膊粗,一直要流到沟下去。洗了手,看顺沟下去的七零八落的屋舍,刚说这儿风光好么,便有一户人家里有了吵骂,而且院子里有个穿着整齐的人。竹子说:咦,那是不是镇政府的人?

带灯看了,果然是镇政府那几个长牙鬼,其中就有侯gān事,便说咱离开这儿,别让他们看见。三人钻进竹林边的瓦房来。

这家男人过生日

赵心认识这家人。这家人夫妇两个,还有六个孩子,六个孩子靠着搭在屋西间土楼边的梯子,顺梯子层儿从下往上站了,拿眼睛盯着屋东间的灶台。灶台下坐着男人烧火,灶台下女人在往锅里煮jī蛋。带灯说:这么多孩子?赵心说:他们只有两个,那四个是他哥和姐的,哥姐都打工去了,让他们带着。夫妇俩见突然来了人,有些慌乱,但立即就热情了招呼,孩子们很快也围上来往带灯和竹子的脸上瞅,说这样说那样,像喜鹊窝戳了一扁担。男人说:出去,都出去!从灶膛取一个烤熟的土豆扔给一个孩子,再从灶膛里取一个烤熟的土豆扔给一个孩子,扔了六个,孩子们一窝蜂出去了。媳妇却从锅里往碗里捞jī蛋,捞了四颗。女人说:不知道你们来。意思是抱歉着客人来了没给客人煮jī蛋,但也暗示了这碗jī蛋就不给客人吃了。带灯说:我们随便来转转,你们吃。女人就把jī蛋碗给了丈夫,丈夫又从灶膛里取了一个馍馍,说:那我就吃啦!有些不好意思,端到卧屋里去吃。竹子说:啊,孩子吃土豆,大人吃jī蛋烤馍?女人说:他今天生日。

罚款

其实,侯gān事已经看见了带灯和竹子进了竹丛旁的人家,使劲地喊,要她们下去。带灯不愿下去,镇政府各部门向来各gān各的事,除了统一部署外,这一部门不高兴另一部门gān涉插手,另一部门也不想这一部门蝗虫吃过界。但侯gān事却跑上来说:你们架子大,我叫不动,现在是马副镇长让我叫你们下去哩!竹子说:吓谁呀?狐假虎威!侯gān事说:不下去也行,我给马副镇长回话你这个镇长是副的谁召理呀?!带灯和竹子就让赵心回家去,顺着坡路下来。

果然马副镇长就在这户人家里。这人家三间上房,一间厨房,马副镇长就坐在上房里的炕上,见了带灯竹子问你们怎么也进山了,带灯没提来吃鲜五味子的事,却说huáng沙梁那边的甜井寨有人上访,反映村长带头剥削树皮卖钱,她们来处理。马副镇长说:这边村里也是剥削树皮严重,咱镇上多年来对这事都是动口不动手,领导再不切实抓怕以后要出大问题的。带灯说:你就是领导。马副镇长说:谁把我当领导了,喊你们半天就是喊不动么。带灯说:哪里呀,一说你在,我们连滚带爬就来了!啥事,你身体不好也进山了?马副镇长说:碰着你好得很,你gān过计生工作,会和群众拉扯关系,这沟里的人吃软不吃硬……带灯说:不在其位不谋其事啊,领导!马副镇长说:计生办也包gān村寨抓维稳么。你来炕上坐,让他们把情况给你说说。

带灯靠着炕沿,没有脱鞋盘脚坐上去。炕很大,炕角窝着一条烂被子,她把被子掀开,里边却是一个瓦盆,瓦盆里正发酵着面,又捂盖上了,让竹子也来坐。竹子还站在门口,她害怕炕上有虱子。

侯gān事讲了,镇东的湾铺村一个计划外生育的妇女自怀孕后就一直东躲西藏,无法把她带到镇卫生院做人流,而昨晚得到消息,这妇女跑回了苗子沟村的娘家,他们就开了镇长的小车来抓人,小车在沟口停着,步行到这沟脑,那妇女并没在娘家,可能是在他们到来前藏到山上什么地方去了。找不到孕妇就一定要罚这娘家的钱,而娘家只有老两口,就是不肯出水。

带灯说:没抓到人,或许那妇女就没回娘家来么,即便她回来,罚人家娘家人什么钱?马副镇长说:给我报消息的人说是千真万确在苗子沟见到那妇女了,娘家人窝藏怎么不罚款?带灯说:甜井寨和苗子沟村都是穷地方,瞧这屋里空dàngdàng的,怕是连老鼠都不来,能罚出什么款?马副镇长说:咱总不能白跑一趟?就是罚上二百元,下山给车还加个油,让大家也吃一碗面么。带灯说:咱就欠那一碗面呀?!马副镇长说:我有个副字是不是?带灯一看马副镇长生了气,就笑了起来说:呀呀,用这办法bī我!那我去见见老两口,人在哪?马副镇长说:在厨房里。带灯出了上房门往厨房去,那几个gān事说:嗯,还能进步!竹子竹子,来炕上坐呀!

竹子跟着带灯也去了厨房,一个老头坐在灶火口的木墩子上,老婆子拿个抹布擦灶台,一边擦一边嘟囔,她好像已经擦过无数遍了,灶台起明发亮。老头粗声说:嘟嘟囔囔着死呀?!老婆子就把抹布甩在老头子头上,说:我就是死呀!死了脚腿一蹬我倒轻省了!带灯一进去,吵声停了,老头又抱头坐在木墩上。老婆子说:把抹布给我,给我!老头子把脚下的抹布又扔了过来,老婆子再是擦灶台。带灯说:见了我也嘴噘脸吊的?

带灯想起来了,她是见过这老两口的,前年的腊月,因有人反映村gān部在收购烟叶时私留钱款,她来过这里一次。经过这家门口,老婆子问吃了没,她说没吃哩,老婆子就取了个萝卜。她说她不吃萝卜,想吃炒jī蛋,老婆子说jī罩了几天的窝了,要不杀了jī去。她说杀么,杀呀,老婆子就咯咯笑,说你这个镇政府的人能说笑。她说我啥都不吃,你放心,只要见了我还笑笑地跟我招呼我就高兴得很!现在,老婆子没有笑,说:你也来啦?带灯说:我和他们不是一伙的,咋回事,他们坐在炕上不走?老婆子说:他们说不罚下款就不走,让他们坐么,把灶坐坍去!带灯说:罚多少款?老婆子说:他们说最少二百。带灯说:你有多少钱?老婆子说:只有一百,还是前日卖树皮的钱。然后对老头子说:你把钱给这同志,这同志面善,说话还中听。老头子站起来,却背了身,开始解裤带,在裤子里的什么地方往出掏。带灯说:不掏了。你跟我出去,就说到村里借钱去,你们出去了就先不回来。老婆子说:爷呀,我咋想不到这些,让人堵在屋里!

四人出了厨房,老婆子给马副镇长说她家实在没钱,他们到村里借去。马副镇长说:要借一个人去借,都走了不回来,让我们给看门呀?!老婆子看带灯,带灯说:领导说的对,让你老汉去,你也给我们烧碗滚水么。

老婆子就在院里抱柴禾,抱了一捆豆秆,又抱了一捆麦草,然后提了桶去泉里舀水。马副镇长让竹子跟了她。在泉里,竹子说:喝啥滚水哩,要喝到泉里喝!老婆子说:你是谁,也是镇政府的?竹子说:是镇政府的。老婆子说:这么好个姑娘咋是镇政府的?竹子说:这话说错了,哪儿都有好人坏人。帮着提回了水,老婆子叫喊着没火,问谁带火,竹子知道老婆子故意磨蹭,到上房里要了侯gān事的打火机,去灶膛把火点了,也不再和老婆子说话,回坐在上房门口看门前的樱树。樱树在摘樱桃时可能连小枝小叶一块摘的,现在只光秃着硬枝股,落着一只鸟在啄翅,掉下来三片羽毛。

马副镇长和三个gān事似乎没理会厨房里传来的风箱声,他们热衷谈着镇政府内部最近的新情况新变化,说大工厂一建起来书记就上调了,已经有风声说去县政协当副主席呀。立即有人说副主席恐怕不行吧,可能到县jiāo通局去,如果真去jiāo通局当了局长,那可是能吃肉的地方,几年里就发了。马副镇长却说书记一走,这下咱镇长就当书记了,镇长命好,年轻轻的就当书记,以这种态势发展下去,前途不可限量。一个说,走一个对谁都好,镇长当了书记,你就是镇长了。马副镇长说:那说不定,我上边没人,我也没钱送土jī蛋么。竹子听了,扭头看带灯,带灯却装着什么都没听见。她在上房木粱吊下来的笼子里翻看着,突然嘎嘎笑,说:这老婆子,把馍藏在这里不给大家吃。炕上的三个长牙鬼忽地扑下来抢馍,但馍只有一个,带灯拿给了马副镇长。说:你们口口声声说拥护马副镇长当镇长呀,有了吃的就把领导忘啦?马副镇长笑着,也不客气,就把馍一掰两半,一半给了带灯。可是马副镇长在他的馍里发现了一个黑点,说:这是不是虱子?侯gān事拿馍在门口光亮处看,又把黑点儿挖下来放在手掌上看,说:是虱子。带灯和竹子浑身就痒起来。

马副镇长把老婆子喊来,老婆子说:唉,这馍我放在吊笼里你们也能寻着?侯gān事说:馍里咋有虱子?!老婆子说:虱子?侯gān事说:是虱子!老婆子说:酵面在炕上用被子捂着发的,被子里的虱子可能跑进去了。侯gān事说:你真不会说话,你说是灰是芝麻不就得了,偏说是虱子跑到酵面里?!马副镇长倒骂侯gān事:你会说话?你先说是虱子你会说话?!竹子哇地捂了嘴,恶心地到院子里吐。

这时候老头子从房侧的猪圈那儿过来,转身又去了厨房,马副镇长催带灯去问钱借到没有。带灯二返身进了厨房,小声说:让你出去不要回来,咋又回来了?老头子说:我出去没地方呆么,再说我不回来,他们也不会走的。带灯说:那你借到了?老头说:到哪儿借,借谁去?带灯说:看来不罚是不行了。老婆子说:你给说说,就罚一百吧。老头又解裤带,从裤裆里掏出一百元给带灯。带灯把一百元收了,从自己口袋掏出两个五十元,一张给了老婆子,说:罚五十。就拿了另一个五十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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