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窝洼的人家_贾平凹【完结】(15)

2019-03-10  作者|标签:贾平凹



jī窝洼的人闻声赶来相劝,但都明显地偏向回回,故意将烟峰手捉住,让回回多踢了几脚。烟峰发疯似地吼着,大声叫骂这些偏心的人。这些人趋势就又动手打起她来,往她的脸上吐唾沫。回回也觉得不忍了,拉开了大家。大家又都埋怨回回手太软:应该狠狠教训教训这个不要脸的婆娘。烟峰受不了这种侮rǔ,指着回回骂着:

“回回,你好个男子汉,你打了我不算,你还站在一边看着这些人打我,你还算是我的丈夫啊!”

回回说:

“谁是你的丈夫?你要认我这丈夫,你也不会这个样子!你给我滚远些,这个家没有你的份!”

“我没有和你离婚,你敢!”

“没离婚现在就离婚!”

“离婚就离婚!”

烟峰爬起来,脚上的凉鞋却不见了,回回早将鞋踢在一边的水沟里,她把鞋提起来,重新穿好,两个人就披头散发地去了白塔镇。

第一次离婚,没有成功,第二天又去,第三天还去,公社同意了。当烟峰把自己的指印按在那一张硬硬的纸上,捂住脸就往外跑。在石河上的那独木桥上,她觉着天旋地转,一头栽下去,浑身jīng湿。当夜就在判给她的那厦房里一病不起了。

禾禾七天后回来,听到了消息,他像一头公牛般地冲进了回回的地里。回回正在地里锄包谷,看见了禾禾,当下提着锄站在那里,禾禾也站住了。

“你要gān什么?”回回说。

“我要问问你,”禾禾说,“你想打架吗,我告诉你,有你十个,我禾禾也不放在眼里j我只问你,你为什么那样对待嫂子?为什么要离婚?”

“为什么?你知道!”

“我禾禾对着天给你说话。烟峰嫂子对得起你,我禾禾也对得起你。我就是再不好,我还是人,我不是猪狗,我要作出什么丑事,我用不着来见你,我自己就一头碰死在那石头上了。你可以不认我,可以恨我、骂我,用刀子来把我杀了、戳了,我禾禾能忍了你,可我不允许你这样对待嫂子!”

“她是我的老婆,你没权利来管!”

“你可怜!”

“我可怜什么?”

“你连你的老婆都不相信,你还相信什么,你怕是连自己也不相信!你要还是人,你去给嫂子赔话,你们再去复婚,我禾禾可以永远不见你们,也可以永远离开这个地方!你给我回答!”

“我回回到了这一步,还要叫你指挥?”

“你不同意?”

“不同意!”

“好吧,回回,你会后悔的!”

禾禾愤怒地踢了一脚,面前的一个土疙瘩开花似地飞溅开去。他走掉了。

他回到了木庵里,大声地吼叫着,双手抓住木庵的椽头,想一下子把它摇晃塌了。又一脚踢开了那只装着酒的军用壶。接着提了土枪,装上了火药,一端起来就勾起了枪机,“啪”地一声,在庵子外跑着闹着的那只跟随了自己多年的没尾巴蜜子,就在空中弓了一下身子,倒在地上不动了。他丢开了枪,扑过去抱住了蜜子,撕心裂肠地哭叫起来了。

半个月来,jī窝洼经常可以看见一个人,这就是白塔镇小学炊事员的老婆。她是个说媒的,一辈子没儿没女,家里却什么都不缺,全凭了她那张薄嘴。从年轻时起养得能抽烟喝酒,到了老年,更是馋嘴爱美,嘴上的功夫越发厉害。她一出现,人们就猜测她又在为谁牵线了。渐渐有了风声,她是要为回回办好事哩。因此每一次来,就在回回家连吃带喝。回回是烟鬼,她也是烟鬼,回回能喝酒,她也能喝酒。再后来,风声又放出来,她给回回物色的就是麦绒。jī窝洼的人先是一惊,再就觉得这事可以。又一想这形势,更觉得这是天成佳偶,没有一个不赞成的,说这媒婆办了一件人事。回回和麦绒听了,心里自然悦意。但媒婆趋势三天两头来,来了就吃喝,临走又不空回,不是提一串两串熏肉,就是灌一罐半罐甘榨酒。麦绒就对回回说:

“让你找个媒人,人面子上看得过去就是了,你怎么倒这么宠了这老东西。她是没底的坑,倒不是来说媒的,是来收咱的债来了!”

回回说:

“破费些钱财就破费吧,我也是咬了牙子的。她总算还是合了咱的心意。咱过日月是大事,不被人背后指指头就托了万福了。”

再过了十五,他们就扯了结婚证,热热闹闹地办了喜事。本来是曲曲折折的一对夫妻,本来是半桩子年纪人的婚事,回回和麦绒并不想闹翻得多大。但jī窝洼的人却故意要败败禾禾和烟峰的兴,偏来贺喜。又拿了锣鼓家伙来敲,又买了鞭pào哔哔啪啪鸣放,倒比年轻人的喜事办得还热闹。

禾禾一大早起来,就到山梁上桑林里去了。经过一个夏天,桑林已经能遮住了人。这一片苍绿的桑林,遮住了他头上的太阳,也给他心中投下了一层绿荫。烟峰离婚后,还常到他的木庵子里来,也到这桑林里来,她完全同意他将那笔钱定购了五千株桑苗,她也决定要在分给她的那面荒坡上植桑。禾禾就抽空去那面荒坡上挖鱼鳞坑,只等那批桑苗运来,他就可以帮她也植桑养蚕了。他甚至梦幻着这两面荒山坡梁,将会桑林连成一片……

对于回回的婚事,他知道了一些,没有作出任何反应,似乎平静得很,觉得应该是那样。他虽然痛恨着麦绒,但也同情她的孤苦。他也仇视着回回,但也知道他是一个会过日月的好手。他们能组合一家,倒使他能了却一桩内疚的心事。但是,他万万也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地结婚,便一下子使他产生了说不上的一种伤感。他想起了自己,想起了烟峰,觉得他们的婚事是极大地、有意地挖苦和作践了他和烟峰。他承受不了,扛了七斤半的牙子镢,一个人钻到这桑林来。他不想让任何人看见他,也不想在这时候看见任何一个人。但是,一个人呆在桑林里,却使他无法安静下来,脑子很乱,而且一阵一阵发疼。他就提了镢头往烟峰的那面荒坡上走去,开始继续挖那鱼鳞坑。刚刚到了那里,才要挖起来,一个人在轻轻叫他。这是二水。

几十天不见,二水竞瘦得像猴儿一样,正蹲在那边崖下拿铁锤在破石头:又gān起他那凿石磨的手艺了。

“禾禾,你来了。”二水苦丧着脸说。

“你也来了。”禾禾回答着。

“禾禾,你知道吗,人家今日结婚哩。”

“我知道。”

“去了好多人,哼,都是溜勾子的角色!”

“你怎么不去呢?”

“我二水,哼,才不去呢!”二水说着就擂动了铁锤,一边敲打,一边说,“我去吃肉吗,喝酒吗,我二水,一辈子打光棍!打光棍怎么啦,世上光棍也是一层!我不去,他八抬轿抬我,我也不去!”

他边敲打边诉着,泪流满面。禾禾倒不忍心看他,扭过头走了。他一走动,将坡上的乱石蹬得哗哗啦啦往沟下掉,在沟底破碎着,轰鸣着。但他没有栽倒,身子也不打趔趄,一直走过去,在那最陡的地方挖起鱼鳞坑来。挖了一个,又挖了一个,那头上、脸上、脊背上,汗水成道成股地往下流,他从来没有这么大的力气,竟不歇气挖了三十个鱼鳞坑。当他对第三十一个鱼鳞坑扬起第一镢头的时候,胳膊发软起来,镢头无力再挖下去,就势躺倒在坡上,动也懒得动了。

这时候,他听见了一阵鞭pào声。

晚上,月亮涌出了东山,但是月亮的光明却使山峁上什么也看不清楚。太阳落山的时候,云雾就填满了沟壑,现在并没有退去。风在响着,万片树叶一齐翻动,发出一股漫天的“杀杀杀”的声音。远处隐约有着láng的嚎声,一只夜鸟扑楞楞飞过,接着什么也没有了。禾禾从地上站起来,长久地站在那里,看

着白塔镇那边的灯光,看着整个jī窝洼的灯光。回回的婚礼是在麦绒的房子里举行的,门口挂着两个红灯笼,灯光下,还有几个人影在门里出出进进。他突然笑了笑,觉得自己这~天里是不是有些那个了?甚至觉得今天自己应该去参加他们的婚礼……。

他拍拍身上的土,开始往柞树林子中走去。那里有他的木庵,那是他的家,他的锅灶,他的地炕,他的蚕,可惜那条狗被他打死了。柞树林子里幽幽的,黑暗栖在那里,安宁也栖在那里。

他推开门来,“啊”地一声惊叫了。

木庵里,一盏小小的豆粒般大的灯芯燃在锅台上,灯光是那么微小,那么害羞和不安。满屋里笼罩了一团迷迷离离的光芒,烟峰正坐在墙角,背着身,在那里一下一下拐动着石磨。她今夜穿着一件禾禾从未见过的新衣,头发梳得光光的,脚上穿着那双凉鞋,扭动着后腰,动作是那么优美,样子是那么温柔。听见门响,她慢慢回过头来,一双眼睛静静地看着他,慢慢地站起来了。

“你……”

他们几乎都在说着,但声音太低了,各自看不见嘴唇在动,同时在那里站定了。

“你觉得突然吗?”

“你怎么在这儿?”

“你一天也没回来了。”

“我去挖些鱼鳞坑。”

“你真没出息。”

“我?”

“好了,你快抱些柴生火吧,你已经一天没吃饭了,咱们做一顿好吃的。”

“好吃的?”

“是呀,我把豆腐都磨了,做菜豆腐,你爱吃吗?”

沉沉的夜里,柞树林子的上空,一股炊烟袅袅地升起来了。谁也不知道,黑夜使炊烟没了颜色,但那烟中,却有着热。菜豆腐是将软豆腐煮在稀粥中的一种饭。在深山中米很少见,而吃米又在米里煮软豆腐,只是逢年过节时才讲究吃的。禾禾和烟峰却在今晚面对面地吃起来。他们吃得很香,每人都是三大碗,脸上就沁出了微汗。禾禾看见烟峰的脸上出现了少有的红润和嫩白。

他们在说着话,漫无边际,最后围绕着盖房的事。

“禾禾,你听我的,这木庵子无论如何是要翻盖了。”

“我不想翻盖。”

“没钱吗,我给你二百元钱。”

“钱倒有,茧已卖了三百元钱了。但我心思现在不在这里。我要再扩大养蚕业,然后还想买手扶拖拉机,我那战友已经答应帮我了。”

“但这房子一定得修!”

“那为啥呢?”

“要争一口气呀,咱不能让外人作践。你说你能gān,就住在这木庵子里。别人怎么看你?我现在争不了气,gān不出个事来,你就要撑出你的骨气来。让人看看你禾禾不是窝囊男人,不是倒霉鬼。你要靠你的能耐活得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一个比任何人都qiáng的人!”

禾禾静静地看着烟峰,猛然发觉这女人的刚qiáng,说:

“嫂子,我听你的!”

烟峰却撇了嘴:

“现在谁是你的嫂子?”

她嗤地笑了一下,将桌上的碗筷一拢收拾去了。

果然不久,禾禾砍伐了他自留山林上的一些树,让木工做了椽梁柱檩。县城的那个战友用拖拉机帮他拉运了砖瓦,又联系了一个修建队。三天之内,推倒了木庵,撑起了一座房子。房子却再不建在柞树林中,高高筑在桑林前的坡梁上,站在白塔镇就能看得见,一出门,方圆十几里的沟沟洼洼全都在眼底了。禾禾很是感激他的战友,更是感激战友的哥哥,那个修建队的头儿,他为人老实,言语不多,不幸的是去年媳妇难产去世,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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