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阴阳两界_王小波【完结】(8)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小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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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我就起来拉拉力器,把弹簧撞的当当响。小孙在chuáng上迷迷糊糊地说:你别这么抽疯好不好,让别人也睡个懒觉。但是我不理她。谁让你到我这里来住的?于是她就揉起眼睛来,那架势活象是猫洗脸;然后坐起来,在被窝里穿上衬衣,又伸出腿来,穿上袜子,就光着腿下地,拿了脸盆去打水。出了门又鬼叫一声被吓了回来,大概是看到了门口那个标本缸,觉得陌生罢。就这么折腾了一早上,我始终没有理她。后来她对我说:王二,你好象不高兴了。我说我总是这样的。她又说,不结婚的事你别往心里去。我是说着玩的。我始终是意志坚定的要嫁给你。我就说,我可真的有阳痿病。她又说,有关治阳痿的那些话你也别往心里去。我闹着玩哪。我说,那我就不知道你要嫁我gān什么了。她说:我知道你好多事,要不要我一一讲出来?我把拉力器扔下说:不用了。咱们一块去吃早饭吧。这时我再不以为小孙是小娃娃,以为她是个自己人了。

我十七岁时参加过北京市的数学竞赛,在复赛里得了八十来分。这件事本来是有点好处的,可以保送上什么大学数学系,但是后来我什么也没落着。小孙知道这件事。我告诉她,少提这件事。我现在对数学没有兴趣,而且连数都快不识了。我现在gān的事是翻译“StoryofO”,已经译到第三遍了。有些地方拿不准,就托人找老外问。有一次问到一个法国lady头上,她向我赌咒说,从来也没听说过这本书。没听说过就没听说过罢,赌咒gān嘛?虽然如此,我还是字斟句琢地译着。我gān这件事,是因为我相信作者有极大的才气;还因为这本书不可能出版。假如一本书有可能出版,那么jian党也会去译,并且会争到打破头;因为有稿费。但是假如一本书既没有稿费,也不可能出版,我们不译谁译。小孙看了我的译稿,说道:王二,你要是去gān翻译,准是一把好笔。但是你gān嘛要翻这种书?连我这妇科大夫看了都要脸红,人家能给你出吗?我说,我根本就不想出。她说,不想出译它gān嘛。我没接她的茬,因为这不是我们的逻辑。再说下去就是灾难。但我也不能说,你在给我带来灾难。这样说她就会给我带来更大的灾难。

好多年前,我也说过这样的言论。那是在李先生的小屋里,抽着李先生的狗屁烟,喝着李先生的狗尿茶(那是用过期发的茶砖泡的),我在给李先生修他的狗屎收音机,一边修一边数落他。他听了不好意思,就埋头去看西夏文了。就在这时候我说,李先生,你看这玩艺gān嘛?能当饭吃吗?他听了没理我。再问时就说,不能当饭吃。我又问:那你搞它gān嘛?有人请你搞它吗?他再没吭声,就和没听见一样。对无聊的问题是否充耳不闻,这是我们和另一种人的分水岭。我听了小孙的话一声不吭,去拉了二十下拉力器,然后坐下来继续翻书。自从她搬进来以后,我的胸部越来越象两块门板了。小孙看着我拉拉力器,伸出一只手指抹抹鼻子,然后问:我说了什么错话了吗?我答道:没有。她听了要哭了:王二,你有什么话说哇。这么闷着gān嘛。我就说:一本书,你看看它写得好不好,译得好不好就得了。害臊gān什么。听了这话,她开始为自己的卑鄙言论惭愧了,就说:刚才那句话算我没讲好不好?拜托了。

小孙住到我房里半个多月了,我对她秋毫无犯。虽然如此,我对她的行止也略有所知。她象只猫一样,喜欢钻被窝。一进了被窝就要把rǔ罩摘下来,挂在chuáng头上,于是它就挂在那里晃晃当当,活象一付大号太阳镜,这使我很受刺激。她对我解释说,这东西就象缰绳一样,然后就把被子拉到下巴上看书,灯光把她的侧影照亮,我看了也很受刺激。她睡着了灯也不关,而我是有一点亮也睡不着----以前并不是这样的,所以经常半夜里起来去关灯。夜里经过她的chuáng头,听见她轻轻的鼻息,也很受刺激。对此我很不满,和她说过一次。她回答道:你也抽烟哪,我也没有抱怨你,不是吗?一边说,一边瞪着眼睛看我,看了这个样子,我也很受刺激。我要是说,这是我的房子,那就是卑鄙的言论。所以我只好拉了一条线,把她的开关装到了我这边。要是看到她睡了不关灯,我就给她关上。此后半夜里经常听见她自言自语地说:这王二真讨厌,这不是bī着我犯错误吗!然后她就下了chuáng,到我这边开灯来了。感到了她赤luǒ胸膛上传来的热气,我也很受刺激,只好紧闭着眼睛。现在我不但阳痿,还多了个失眠的毛病。我经常打呵欠,说晚上睡不好。我一打呵欠,她也跟着打呵欠,并且说:你以为我就睡得好吗?这件事证明了一点,在我和小孙之间,性的感觉等价于咖啡因,它的作用就是让人睡不着觉。

我和小孙之间,有好多话还没说。我翻译StoryOfO,不是因为它能让妇科大夫脸红,而是因为它是好的。这世界上好的东西岂只是不多,简直是没有。所以不管它是什么,我都情愿为之牺牲性命。我不知这话她是不是爱听。但是我知道还有一句话她肯定爱听,就是我觉得她也是好的。但是我没办法告诉她。人家不问我,我就讲不出话。所以我是小神经。

第四章

chūn天来到时,我把“StoryofO”又译了一遍,仔细校对了一遍,觉得译的很好,看不出任何败笔,就把它收了起来。gān完了这件事,暂时又找不到别的事可gān,就和小孙出去玩。在城里逛了一天,又在小饭馆里吃了晚饭,回来时天完全黑了。走进地下室的走廊里。她忽然悉悉索索地脱起衣服来,在一片黑暗中,我看到一个白色的模模糊糊的影子,然后又闻到了越来越浓烈的香水味。夜里四外的楼上都开着灯,所以眼前的走廊里有很多的白方块,就象是白漆涂成。小孙走到那些方块里去,马上就变得混身闪闪发光,而对面的标本柜上就会出现一个白色的影子。她就这样从一个个方块里走过去,在标本柜上留下了一个又一个影子。与此同时,门口的地下留下了蝉蜕似的影子。那些衣服扔在地下杂乱无章,好象是肢解了的人形。我把那些衣服检起来,小心翼翼地跟在她后面,避开窗口照进来的灯光。仿佛我一贯是这样作的似的。

在每一块灯光里,小孙都回过头来朝我笑笑。那些人造月光照得她混身惨白。这种感觉好想在作梦一样。有时候她象是要伸个懒腰一样,把手向上伸起来,但又不完全是伸懒腰,因为她把身体弯向一侧,笑得很开心。我觉得这不象真的,所以不打算把它当真。但是我也感到一种冲动,要把鼻子伸入捧着的衣服里。那些衣服散发着香味,尚有余温。这种冲动就象狗想闻东西一样。

走到房间里以后,小孙就径直钻进了被窝,一会就睡着了。我把她的衣服放在chuáng头,回到自己chuáng上,好久都没睡着。第二天早上起来以后,她不提起这件事,好象这件事只是她一时冲动,或者昨天晚上她在梦游一样。我也不便提起这件事。全当它没有发生。我想女人都有一种冲动,要把自己脱光。

中午小孙告诉我说,她们科主任找她谈话,问她为什么要到我房间里住。小孙就反问一句道,你们为什么不准我们结婚?那老太太就期期艾艾答不上来。于是小孙提高了嗓子高叫起来:既然我们俩结婚是有其名,无其实,纯粹是为了骗房子;现在住到一起,又无名,又无实,又不要房子,你管这个gān嘛。这一嚷嚷闹得全科都能听到。那老太太着了慌,委委屈屈地说:孙大夫,我求求你,不要这样。我这个科主任也不是我自己乐意当的。那口气好象是说,自己受了qiángxx一样。gān完了这件事,小孙觉得兴高彩烈,得到了很大的满足,跑下来告诉我说,她又打了个大胜仗,并且要和我接吻以示庆祝。这孩子嘴里有薄菏味,大概是常嚼口香糖。她还把舌头伸到我嘴里来了。吻完以后,她打了个榧子道:Frenchkiss!就扬长而去,回去上班了。但是我整个下午都不得安生,想着她裹在白色牛仔裤里的屁股,细长的两条腿和白色的护士鞋。除了屁股圆和腿长,她还有不少好处,包括给我打饭,和在熄灯以后陪我聊天,没得聊时就说和我阳痿有关的事。我们在一起,经常玩两种游戏,一种是情人的游戏,一种是医生和病人的游戏。到了前一种玩不下去时,就玩后一种。

晚上我和小孙聊天时,她从被窝里钻出来,盘腿坐在被子上。这时候她背倚着被灯光照亮的墙。我看她十分清楚,那一头齐耳短发,宽宽的肩膀,细细的腰,锁骨下的一颗黑痣,小巧jīng致的Rx房。rǔ头象两颗嫩樱桃一样。我也坐起来,点上一根烟,她眼睛里就燃起了两颗火星。我们俩近在咫尺,但是仿佛隔了一个世纪,有了这种感觉,什么话都可以说了。她问我,她长得好看吗?我说:很好看,她就说:真的呀。

我和小孙谈这些事时,她的chuáng在窗口she入的灯光中,我的chuáng在yīn影里,我们住的地方就象yīn阳两界。这叫我想起了我自己的生活,它也有yīn阳两界。在硬的时期我生活在灯光中,软了以后生活在yīn影里。在这一点上,我很象过去的李先生。只是我不知道李先生是不是也阳痿过。

2

当年我问李先生,西夏文有什么用,他只是一声也不吭。后来他告诉我说,他根本不想它有什么用,也不想读懂了以后怎么发表成果。他之所以要读这个东西,只是因为没有人能够读懂西夏文。假如他能读懂西夏文,他就会很快乐。读不懂最后死了也就算了。后来他的晚景很悲惨,因为他终于把西夏文读通了,到处找地方发表,人家却不理他。因为他不是在组织的人,是个社会闲散人员。还因为当时对西夏文已经有了五六种读法,都读得通。李先生说,他的读法最优越,但是没人理他。后来他就把自己保留多年的西夏文拓片,抄本等等都烧掉了,到处去找工作,终于当上了一个中学教员。再以后就得了老年痴呆症。我算了算,李先生那会也有五十六七,到了该得这种病的年龄了。最后一次我见到他,他已经不认识我了。

在我的硬时期,总有一个女人是我的意yín对像。有一年冬天我的意yín对像就是大嫂,她当时是个大个子中年女人,两条大辫子,在那个时期,她那个年龄的女人留辫子,可有卖俏的嫌疑。大嫂的脸也很长,下巴稍有点翘。当时我觉得下巴翘一点好,比较俏皮。脸白白净净的,有点浅麻子。一天到晚老在笑,好象缺心眼的样子。做为意yín的对像,她的屁股太大,腰也比较粗,这都是美中不足的地方。但是她老是笑嘻嘻的,弥补了体形的不足。我想象她作爱时也是这样笑嘻嘻,这会让我激动不已。

小孙说,我简直是个下流坯。她希望我永远阳痿下去。但是说了些话之后,她又承认这样说不对。她说她是医生,我是病人,医生不该说病人是个下流坯。现在我们又玩起了那种医生和病人的游戏。她问我那个大嫂是谁,我告诉她说,是我们院大崔的太太。她又问,什么院,什么大崔。这个话说起来就长了。我从小住在一所大学里,因为我的父母都是该大学的教师。大崔和大嫂是比我父母小十几岁的另一对教师,是我们的老邻居。而且大崔和大嫂都认识李先生,他们是老同学。这件事的背景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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