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唱歌的强_莫言【完结】(33)

2019-03-10  作者|标签:莫言



在我短暂的学校生活中,腰带和裤裆始终是个恼人的问。大概是上四年级的时候,我写了一篇关于五一劳动节学校开运动会的作文,张老师大为赞。后来我又写了许多作文,都被老师拿到课堂上念,有的还抄到学校的黑板报上,有一篇还被附近的中学拿去当作范文学。有了这样的成绩,我的腰带和裤裆问题也就变成了一个可爱的问。

后来我当了兵,提了gān,探家时偶翻箱子,翻出了四年级时的作文簿,那上边有张老师用红笔写下的大段批语,很是感。因为 文化大革命 ,我与张老师闹翻了。我被开除回家,碰到张老师就低头躲过,心里冷若冰。重读那些批语,心中很是感慨,不由得恨 文化大革命 断送了我的锦绣前。那本作文簿被我的侄子擦了屁股,如果保留下来,没准还能被将来的什么馆收购了去。

辍学当了放牛娃后,经常忆起写作文的辉。村里有一个被遣家劳改的 右派 ,他是山东师范学院中文系的毕业生,当过中学语文教。我们是一个生产队,经常在一起劳。他给我灌输了许多关于作家和小说的知。什么神童作家初中的作文就被选进了高中教材啦,什么作家下乡自带高级水啦,什么作家读高中时就攒了稿费三万元啦,什么有一个大麻子作家坐在火车上见到他的情人在铁道边上行走,就奋不顾身地跳下去,结果把腿摔断了……他帮我编织着作家。我问他: 叔,只要能写出一本书,是不是就不用放牛了? 他说: 岂止是不用放牛! 然后他就给我讲了丁玲的一本书主义,讲了那些名作家一天三顿吃饺子的。大概从那时起,我就梦想着当一个作家。别的不说,那一天三顿吃饺子,实在是太诱人。

1973年,我跟着村里人去昌邑县挖胶莱。冰天雪地,三个县的几十万民工集合在一起,人山人海,红旗猎猎,指挥部的高音喇叭一遍遍播放着湖南民歌《浏阳河》,那情那景真让我感到心cháo澎。夜里,躺在地窖子里,就想写小。挖完河回家,脸上蜕去一层皮,自觉有点脱胎换骨的意。跟母亲要了五毛钱,去供销社买了一瓶墨水,一个笔记本,趴在炕上,就开始。书名就叫《胶莱河畔。第一行字是黑体,引用毛泽东的话:水利是农业的命。第一章的回目也紧跟着有了:元宵节支部开大会,老地主yīn谋断马。故事是这样的:元宵节那天早晨,民兵连长赵红卫吃了两个地瓜,喝了两碗红黏粥,匆匆忙忙去大队部开会,研究挖胶莱河的问。他站在毛主席像前,默默地念叨着:毛主席呀毛主席,您是我们贫下中农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念完了一想,其实红太阳并不热烈,正午时刻的白太阳那才叫厉害。正胡思乱想着,开会的人到。老支书宣布开会,首先学毛主席语录,然后传达公社革委会关于挖河的决。妇女队长铁姑娘高红英请战,老支书不答应,高红英要去找公社革委会马主。高红英与赵红卫是恋爱对象,两家老人想让他们结婚,他们说:为了挖好胶莱河,再把婚期推三。这一边在开会,那一边yīn暗的角落里,一个老地主磨刀霍霍,想把生产队里那匹枣红马的后腿砍断,破坏挖胶莱河,破坏备战备荒为人民……这部小说写了不到一章就扔下了,原因也记不清。如果说我的小说处女作,这篇应该。

后来当了兵,吃饱了穿暖了,作家梦就愈做愈猖。1978年,我在huáng县站岗时,写了一篇《妈妈的故事。写一个地主的女儿(妈妈)爱上了八路军的武工队长,离家出走,最后带着队伍杀回来,打死了自己当汉jian的爹,但 文革 中 妈妈 却因为家庭出身地主被斗争而。这篇小说寄给《解放军文艺》,当我天天盼着稿费来了买手表时,稿子却被退了回。后来又写了一个话剧《离婚》,写与 四人帮 斗争的。又寄给《解放军文艺。当我盼望着稿费来了买块手表时,稿子又被退了回。但这次文艺社的编辑用钢笔给我写了退稿信,那潇洒的字体至今还在我的脑海里摇头摆。信的大意是:刊物版面有限,像这样的大型话剧,最好能寄给出版社或是剧。信的落款处还盖上了一个鲜红的公。我把这封信给教导员看了,他拍着我的肩膀说: 行啊,小伙子,折腾得解放军文艺社都不敢发表了! 我至今也不知道他是讽刺我还是夸奖。

后来我调到保定,为了解决提gān问题,当了政治教。因基础太差,只好天天死背教科。文学的事就暂时放下。一年后,我把那几本教材背熟溜了,上课不用拿讲稿了,文学梦便死灰复。我写了许多,专找那些地区级的小刊物投。终于,1981年秋天,我的小说《chūn夜雨霏霏》在保定市的《莲池》发表。

《红高粱家族》是我创作的九部长篇中的一部,但它绝对是我的最有影响力的作品,因为迄今为止,很多人在提到莫言的时候,往往代之以 《红高粱家族》的作者。这部小说的第一部《红高粱》完成于1984年的冬天,当时我还在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学。最初的灵感产生带有一些偶然。那是在一次文学创作讨论会上,一些老作家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即中国共产党自成立之日起,有二十八年都是在战争中度过。老一辈作家亲身经历过战争,拥有很多的素材,但他们已经没有jīng力创作了,因为他们最好的青chūn年华耽搁在 文革 当中;而年轻一代有jīng力却没有亲身体验,那么他们该怎样通过文学来更好地反映战争反映历史呢?

当时我就站起来说: 我们可以通过别的方式来弥补这个缺。没有听过放枪放pào但我听过放鞭pào;没有见过杀人但我见过杀猪甚至亲手杀过jī;没有亲手跟鬼子拼过刺刀但我在电影上见。因为小说家的创作不是要复制历史,那是历史学家的任。小说家写战争——人类历史进程中这一愚昧现象,他所要表现的是战争对人的灵魂扭曲或者人性在战争中的变。从这个意义上讲,即便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人,也可以写战。

我发言以后,当场就有人嗤之以。事后更有人说我狂妄无知,说我是 小和尚打伞无法(发)无天 ,说我是碟子里扎猛子不知道深。在我的创作生涯中,有好几次我都把自己bī到悬崖。为了证明自己观点的正确,我必须马上动笔,写一部战争小。但在落笔之前,很是费了一番斟。我发现 文革 前大量的小说实际上都是写战争的,但当时的小说追求的是再现战争过。一部小说,常常是从战前动员开始写到战役的胜利,作者注重的是战争过程,而且衡量小说成功与否的标准通常是是否bī真地再现了战争的过。新一代的作家如果再这样写绝对写不过经历过战争的老作家,即便写得与老作家同样好也没有意。我认为,战争无非是作家写作时借用的一个环境,利用这个环境来表现人在特定条件下感情所发生的变。譬如前苏联的著名电影《第四十一》,写了一个苦大仇深的红军女战士,在亲手击毙了四十个白匪军之后,担任了一次押送俘虏的任。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部队被打散,她与一个英俊漂亮、很有艺术修养的白匪军官流落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小岛上,天长日久,两个人产生了感情,开始同居,各自都把自己的阶级身份忘记。突然有一天,来了一条白匪的大船,那个白匪军官向着大船扑去,红军女战士的阶级性也突然苏醒了,操起步枪,将白匪军官、也是她的情人,打死在海滩。这样的事情在生活中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作家营造了这样一个环境,把人物放进去进行试。这就是所谓的 人类灵魂实验室。这样的观念、这样的写法今天看来比较合乎文学创作规律,但在80年代初期,在经历了长期左的思想禁锢后,还是被很多人质疑和不能接受。

有了这样一个出发点,我开始着手构思,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家。我小时候,气候也和现在不同,经常下雨,每到夏秋,洪水泛滥,种矮秆庄稼会淹死,只能种高粱,因为高粱的秆很。那时人口稀少,土地宽广,每到秋天,一出村庄就是一眼望不到边缘的高粱。在 我爷爷 和 我奶奶 那个时代,雨水更大,人口更少,高粱更多,许多高粱秆冬天也不收割,为绿林好汉们提供了屏。于是我决定把高粱地作为舞台,把抗日的故事和爱情的故事放到这里上。后来很多评论家认为,在我的小说里,红高粱已经不仅仅是一种植物,而是具有了某种象征意义,象征了民族jīng。确定了这个框架后,我只用一个星期的时间就完成了这部在新时期文坛产生过影响的作品的初。

《红高粱》源自一个真实的故事,发生在我所住的村庄的邻。先是游击队在胶莱河桥头上打了一场伏击战,消灭了日本鬼子一个小队,烧毁了一辆军车,这在当时可是了不起的胜。过了几天,日本鬼子大队人马回来报复,游击队早就逃得没有踪影,鬼子就把那个村庄的老百姓杀了一百多口,村子里的房屋全部烧。

《红高粱》塑造了 我奶奶 这个丰满鲜活的女性形象,并造就了电影《红高粱》中的扮演者巩。但我在现实中并不了解女性,我描写的是自己想象中的女。在30年代农村的现实生活中,像我小说里所描写的女性可能很少, 我奶奶 也是个幻想中的人。我小说中的女性与我们现在所看到的女性是有区别的,虽然她们吃苦耐劳的品格是一致的,但那种làng漫jīng神是独特。

我一向认为,好的作家必须具有独创性,好的小说当然也要有独创。《红高粱》这部作品之所以引起轰动,其原因就在于它有那么一点独创。将近二十年过去后,我对《红高粱》仍然比较满意的地方是小说的叙述视角,过去的小说里有第一人称、第二人称、第三人称,而《红高粱》一开头就是 我奶奶 、 我爷爷 ,既是第一人称视角又是全知的视。写到 我 的时候是第一人称,一写到 我奶奶 ,就站到了 我奶奶 的角度,她的内心世界可以很直接地表达出来,叙述起来非常方。这就比简单的第一人称视角要丰富得多开阔得多,这在当时也许是一个创。

有人认为我创作《红高粱家族》系列作品受到了马尔克斯的影响,这是想当然的猜。因为马尔克斯的作品《百年孤独》的汉译本1985年chūn天我才看到,而《红高粱》完成于1984年的冬天,我在写到《红高粱家族》的第三部《狗道》时读到了这部了不起的。不过,我感到很遗憾——为什么早没有想到用这样的方式来创作呢?假如在动笔之前看到了马尔克斯的作品,估计《红高粱家族》很可能是另外的样。我认为,像我这种年纪的作家毫无疑问都受到了西方文学的影响,因为在80年代以前中国是封闭的,西方文学发生了哪些变化,有哪些作家出现,出现了哪些了不起的作品我们是不知道。改革开放以后大量的西方文学被翻译进来,我们有一个两三年的疯狂阅读时期,这种影响就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从而不知不觉地就把某个作家的创作方式转移到自己的作品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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