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蒜薹之歌_莫言【完结】(42)

2019-03-10  作者|标签:莫言



金口玉牙果然是厉害。高马笑嘻嘻地说,三爷,皇帝也不容易,不能像咱这样,信口胡咧咧。

那是一定了,三爷说,天子嘴里无戏言嘛!

我总是有点不敢信,皇帝要是说:马生角,牛生鳞,公jī下蛋,母jī打鸣。难道都能成了实事?

这种事,说的说,听的听,三爷说,皇帝不会胡说,真要说了,那马也不敢不生角。打个比方吧,乡里的王书记,连个七品芝麻官都够不上,你看他那个威风,不也是说四个牙没有敢扒开口看的吗?

高马想了想,说:您说得倒也有些道理。



高马哥,你告诉我,金jú不高兴地问,你和参谋长的小姨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是参谋长的小姨子,是团长的小姨子。高马说。

那你跟团长的小姨子是怎么回事?

就那么回事,她想嫁给我,我呢,闻不惯她嘴里那股臭味,看不惯她那副酸样,我不爱她,说到爱字,高马感到很别扭,我不爱她,但想利用她的关系,提拔成gān部,我恨他们,我的心不好,没提成gān部也是活该。

那你爱上我是真还是假?

我们俩都把命豁出一大半了,你还这样问!

你要是在军队里提成gān部就不会爱我了吧?

要是我提成gān部,也就变坏啦。

要是你提成gān部会跟团长的小姨子结婚吗?

告诉你吧,我提gān部的命令都要下了,我想,反正要下命令了,我就不跟团长的小姨子好了,我提gān的命令让团长给撕了!

该撕!金jú咬牙切齿地说。

不撕我也成不了你的男人。

噢,你是没有办法了才来找我呀!金jú委屈地哭起来。

高马摸着她的肩,安慰着她:

别哭了,好老婆。年轻时,谁不犯点糊涂?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就想着快点把蒜薹卖了,凑够了钱,给你那黑心的爹娘,把你娶过来,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当gān部gān什么?当gān部就要卖良心,不卖良心当不了gān部。

五十一号,听说你跟你本村的姑娘方金jú有过一段不平常的爱情经历?一个面色苍白的检察官坐在高马监室的chuáng边上。高马坐在墙角上,怒冲冲地瞪着检察官。

检察官笑笑,说:

看来你也恨我!年轻人,你太偏激了,党和政府的大多数gān部还是好的嘛!

天下乌鸦一般黑!高马说。

小伙子,你要冷静。我今天来,不是想跟你吵嘴,说实话,我想为你辩护,你应该信任我。我提醒你,不要破罐子破摔。

高马说:我窝囊了半辈子,窝囊够了!

检察官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支,问:想抽烟吗?高马摇摇头。检察官点着烟,用口叼着。他的手翻弄着几张写满铅笔字的白纸,说:我研究了你的全部案卷,并到你们村调查了你的情况。首先说明,你于今年5月28日冲进县政府,砸碎了两部电话机,放火焚烧了一批档案,还打伤了一名打字员,这些行为,已经构成了犯罪,公安局逮捕你,是完全正确的。另外,你在打砸抢之前,还散布了大量反动言论,你的言论起到了煽动作用,有人认为你犯了反革命罪和妨害社会管理秩序罪,建议两罪并罚。

够不够枪毙?

不够。我想请你配合我,把你与方金jú的恋爱过程详细讲一遍。我认为,你的不幸的爱情经历是促成你犯罪的重要原因——

不是!高马说,我恨你们,我恨不得活剥了你们这群贪官污吏的皮。

你不愿意我替你辩护?

我求你们枪毙我!

检察官摇摇头,走出监室。高马听到他在走廊里对什么人说话:

这是个神经有毛病的家伙!

说俺是反革命您血口喷人

俺张扣素来是守法公民

共产党连日本鬼子都不怕

难道还怕老百姓开口说话

——张扣收审后对审讯者演唱歌词断章



早晨,监室门打开,进来两个政府,一男一女,男的很面熟,女的是第一次出现。她吃得很胖,脖子短得好像没有,一张通红的脸庞上镶着两只肿泡的小眼睛,一个过分小巧了的鼻子距离嘴巴很远,人中于是很长。高羊很有些厌恶她的长相。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香胰子味道,她马上就漂亮了。扑鼻的香气提醒高羊,这也是个高级女人。她穿着一件白大褂,手提一个木盒子。男政府说:

给你理发,一号。

死囚——一号——翻弄着眼珠,瞪着胖女人。他把手铐和脚镣上的链条弄得哗啦啦响。

胖女人对着死囚笑。她的眼眯成一条缝,薄薄的上唇紧紧地绷起来,露出了鲜红的牙chuáng和绿幽幽的牙齿。

男政府从门外搬进来一只方凳,摆在监室正中。女政府打开木箱,先拿出一块油渍模糊的披巾,波波地抖一阵。过来呀。她说。她嗓音轻柔,十分美妙,高羊听后心乱如麻。

死囚正端坐着不动。男政府过去把他拎起来。他固执地往下坠着,说:

我不剃!我不剃!

你简直是不知好歹!男政府揪着死囚的头发说,狗毛这般长了,还不理?

这句话非常耳熟,高羊回忆着,但终究想不起来在什么电影上或是在什么戏里听过这句话。

你他妈的是狗毛!死囚骂着男政府。

男政府笑着,拍拍死囚的脖颈,说:

不是狗毛,是人毛,好了,剃去吧!

死囚坐在凳子上,女政府把那块披巾蒙在他胸前,又在他脖颈后打了一个结,死囚扭着脖子,像淘气的小男孩一样。女政府拍拍他的肩膀,说:老实点,伙计!死囚立刻就老实了,像个极乖的男孩。女政府抄起一把推子,咔嚓咔嚓推起来。推子像割草的机器一样从死囚的头上剪出了一条贯通的青白大道,青白大道紧接着变成了十字路口,变成了光秃秃的山丘变成了光葫芦头。这过程顶多有三分钟。死囚的乱发像毡片一样落在地上。死囚的乱毛一去,犹如剪鬃的马,那威风顿减了一半。女政府的小手又白又厚,手背上有一些圆圆的肉窝窝,像婴孩的脸蛋。

高羊呆呆地望着那女政府,连眼珠都不眨动。男政府说:九号,你想吃人?他又对女政府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说:郭大姐,你注意点。女政府泰然自若地看看高羊,说:贼眼灼灼!过来坐下。

高羊坐在凳子上,女政府的香味令他忘掉脚上的肿痛。女政府把沾着一层头发渣子的披巾结扎在他脖子上。女政府松软温暖的皮肤轻轻磨擦着他的脊背,身体被如痴如醉的感觉压缩得很小。女政府弹了一下他的脖子,说:抬起头来!他顺从地抬起头。推子的铁齿拱着他的头发,麻苏苏的电流贯穿全身。他的眼前花儿草儿跳跃,耳朵里鸟儿啼叫,他想:这么高级的女人给我剃过头,死了也知足了。

起来吧,你还坐着gān什么?女政府说。

他如梦初醒,站起来。

男政府说:把头发渣子扫出去。

他把头发渣子扫起来,盛到一个铁皮簸箕里。

男政府说:倒出去。

他端着头发渣子走出监室,男政府跟在身后,看着他把头发渣子倒进走廊里放着的竹筐里,筐里有半筐头发渣,灰的、白的、黑的、huáng的。

他走回监室,看到那个huáng脸的死囚用戴着镣铐的双手揪住了女政府的奶子。一刹间,他的心里充斥着对死囚的切齿仇恨。女政府脸上那种泰然自若的表情使他牙根酸胀。女政府微笑着,低头看着死囚的手,轻轻地说:放开,你把我捏痛了。死囚的嘴大大地咧开,吭吭地喘着粗气。放开吧,你!女政府说着,藏在白大褂里的膝盖屈起,往前顶了下,同时把推子的利齿往死囚光溜溜的头皮上一戳。死囚仰面朝天跌在地板上,紧接着蜷曲起来,双手捧着小腹,脸色金huáng,额头上冒出白汗。

男政府走上去,在死囚的屁股上踹了一脚,骂道: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死到临头还想三想四!女政府说。

第二天早晨,一位男政府陪同着一位枯瘦的厨子,走进了死囚牢。

政府说:一号,你想吃点什么,想喝点什么,告诉孙师傅。

死囚愣了愣,说:

我不服气,你们这些王八蛋,吃柿子专拣软的捏。要是俺该枪毙,李书记的儿子早该枪毙一百次了!

政府说:你的上诉已经驳回,维持原判。

死囚的头无jīng打采地耷拉下了。

政府说:行啦,别胡思乱想了,想吃什么就快说,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我们对你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

老孙师傅说:伙计,说吧,死了也要落个饱鬼,huáng泉路远,不吃饱了,如何走得动?

死囚长叹一声,抬起头来。他的目光散漫,脸上闪烁着迷人的光彩。

他说:俺想吃红烧猪肉。

好,红烧猪肉。老孙师傅说。

要加上土豆,肉要肥!

好,土豆烧猪肉,要肥肉。老孙师傅说,想想,还吃点什么?

死囚犯眯缝着眼,好像在冥思苦想。

想吧想吧,老孙师傅说,别不好意思,别舍不得,不要你花钱。

死囚犯一歪嘴,眼泪扑簌簌滚下来。他说:

俺想吃单饼,用鏊子烙的,还想吃大葱,还想吃……豆瓣酱……

别的不要了?老孙师傅问。

不要了……死囚犯温顺地说,老师傅,给您添麻烦啦……

这是我的工作。老孙师傅说,你等着吧,一会儿就送来。

政府和孙师傅走了。

死囚趴在chuáng上,抽抽搭搭地哭着。高羊被他哭得心里酸溜溜的,小心翼翼地走上去,用一根指头戳戳他肩头,小声说:

大哥,别难受了。想开点吧!

死囚翻身起来,一把攥住高羊的手。高羊大吃一惊,正欲挣扎逃跑,死囚却说:好兄弟,别怕,我不会打你。人要死时,才感到人亲,我后悔啊。好兄弟,你还能出去吧?出去后去看看我的老爹,告诉他别难过,你跟他说,我临死时吃了红烧肉,吃了白面单饼,吃了大葱huáng豆瓣酱,我是宋家村的,俺爹叫宋双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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