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蒜薹之歌_莫言【完结】(38)

2019-03-10  作者|标签:莫言



尸体到了家门口,老大和老二把杠子扔下,门板咣当一声跌在地上。在高直楞家的鹦鹉们如云如雾的啼叫声里,目光呆直的金jú开了门。四婶说:

把你爹抬到炕上去吧。

老大说:娘,听人家说,在外边横死的人是不能上炕的……

四婶说:你爹辛辛苦苦一辈子,死了,连个热炕头也挣不上,我心里不过意啊……

老二说:人已经死了,放在钢丝chuáng上也是一样-人死如灯灭,气化chūn风肉烂成泥!-放到热炕头上臭得快。

四婶说:你们打算把你爹摆在露天地里?

老二说:就搁在这儿吧,让凉风飕溜着,省着有臭味。再说,也省了明早上再往外折腾!

四婶说:让狗啃了呢?

老大说:娘,今黑夜里,我正好把那条牛剥剥皮,把肉剔巴剔巴,明儿正好赶集卖肉,杨助理说得在理,死人怎么着都是死了,活人还是要好好活。

四婶无奈,哭着说:老头子,你儿子们不要你上炕,你就在场院里躺着吧。

老大说:娘,你别难受了,上炕歇着去吧。俺爹的事,俺来操持就是。

老大点亮了一盏罩子灯,放在打麦场上一个竖起来的石磙子上。老二搬出了两根板凳,摆开。兄弟二人把放着四叔尸体的门板抬到那两根板凳上。

老大又说:娘,回家去歇了吧,我跟老二守着就行了,说一千道一万,是俺爹命该如此,你也别难过啦!

四婶坐在门板旁边的地上,用一根树枝,把四叔七窍里那些蛆虫拨拉出来。

老大和老二在场上铺开一块破苫头,把死母牛滚上去,滚得母牛肚皮朝天,脊梁两边塞上砖头,固定住了。四条牛腿冲着天,直棒棒的,像四根棍子。

老大持一把牛耳尖刀,老二持着切菜刀,从牛肚皮正中开了一条缝,老大在东,老二在西,开剥起牛皮来。四婶闻到了牛身上臭烘烘的味道,也闻到了四叔身上臭烘烘的味道。

他嫂子,那昏昏的灯光照着俺老头子的脸,他的眼黑黑地bī着俺,bī得俺骨头缝里都往外冒凉气。那些蛆,怎么拨拉都拨拉不净。让旁人听着,就恶心死了,可俺一点都不觉得他脏,俺只是恨那些蛆,拨拉出一条来俺就用脚捻死。俺两个儿光顾了剥牛皮,不顾他们的爹了。俺闺女端来一盆水,用棉花蘸着,把她爹的脸擦洗gān净。还找来一把剪刀,把她爹下巴上的花胡子剪掉,连鼻孔眼子里伸出来的那两撮毛也剪了去。俺老头子年轻时一表人才,老了,皮肉都抽缩了,不像样子啦。俺闺女又把她爹那件青袍子拿来,与俺一起给老头子换上,两个女人给一个男人换衣裳,总是不得劲,俺叫两个儿子帮忙,他们两个满手都是牛毛牛血,俺没用。俺说,金jú,他是你爹,不是外人,换吧。老头子瘦得皮包着骨头。他穿上袍子,像个人样了。那牛皮死难剥,老大和老二脸上都冒汗了。俺当时就想起一个笑话来。一个爹要死了,把三个儿子叫到炕前,说:我要死了,我死了后,我的尸体你们打算怎么处理?大儿说:爹,咱穷家小户的,置不起棺椁,我看花两吊钱买具薄木棺材,盛着您,埋了,您看行不行。爹摇摇头说:不好!不好!二儿说:爹,我看,弄块破席卷出您去埋了,中不中?爹说:不好!不好!三儿说:爹,我说这样办:爹的尸体,俺兄弟三个劈成三份,剥了皮,拿到集上,当狗肉、牛肉、驴肉卖了,好不好?爹笑着说:还是老三知道爹的心思,卖肉的时候,多加点水,省着折秤。他嫂子,您睡着了?

老大和老二满手是血、泡沫,滑滑溜溜,攥不住刀把子,就放到地上搓。场地上铺着一层huáng沙,沙粒沾在老大和老二手上,就像金子一样。苍蝇嗅到味儿,从乡政府大院里飞来。它们落在牛身上,笨拙地爬行着,老二用宽宽的菜刀背拍死它们。四婶让金jú找来一把破蒲扇,呼打着,不让苍蝇们再往四叔脸上下蛆。

空中有鸟儿扇动翅膀的声音,黑暗的墙角上有野shòu绿幽幽的眼睛和它们焦急的喘息声。

半夜时分,老大和老二把牛皮剥下来。牛全身赤luǒ,只有四只蹄子还在,好像一个光着腚的人穿着皮鞋。老二挑来一担水,把牛身体冲洗gān净,兄弟俩蹲在一边,各抽了一支烟。然后,动手开牛膛。老大说:轻点,别把肠子割破。老二用菜刀在牛肚子正中开了一条缝,牛的五脏六腑咕嘟嘟冒出来,那条小牛也冒了出来。四婶闻到一股热烘烘的腥气。天上响起猛禽的叫声。

老大和老二把那些肠子一根根扯出来。老二说肠子就不要了,老大说肠子、胃,洗洗都是好下酒菜。那只小牛呢,老大说没见天的小牛能熬药,有人用它冒充鹿胎膏,发了大财。

他嫂子,你就别难受啦,判了你五年?五年一眨巴眼就过去啦,等您出来,您儿子就中用了。

四-

只当军师,不当分师-,村主任高金角说,谁让我gān着呢,-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有意见当面提,过去我可就不管啦!

老大说:村主任,您就分吧。

高金角说:房屋四间,老大老二每人一间,四婶两间,四婶死后——四婶您就别难过,实话难听——老大老二每人一间。这两间房一大一小,小的搭配上大门和门楼子。锅碗瓢盆杂七拉八搭配成三份,我做阄你们抓,谁抓着哪份就算哪份。四叔和母牛的赔偿费三千六百元,三一三十一,四婶一千二,老大和老二每人一千二,存款一千三百元,老大老二每人四百,四婶五百。等高马拿来那一万元,四婶得五千,老大老二每人两千五。金jú出嫁时嫁妆由四婶置办,老大老二愿意出点钱就出,不出也不勉qiáng。所有粮食分成三份半,半份是金jú的。四婶将来老病,不能动弹了,由老大老二轮流抚养,或是每人一月,或是每人一年,到时间再定。大体上就这样啦,谁还有意见?

老大说:还有蒜薹呢?

高金角说:蒜薹也分成三份,不过,四婶这么大年纪了,还能赶集去卖蒜薹?老大,把四婶的跟你分在一起,你顺便帮着卖了怎么样?

主任,你看看我这腿……老大说。

那就跟老二分到一块。

主任,老大都不管,我更不管!老二说。

方一相,这不是你娘吗?又不是帮别人出力!高金角说。

四婶说:我谁也不指靠,我自己去卖!

老二说:最好!

高金角说:还有什么没分的?

老大说:我记得俺爹还有一件新棉袄……

四婶说:杂种,连这个都记着?这棉袄留着,我要穿!

老大说:娘,俗话说:-爹的棉袄,娘的裹脚,留给小辈,招财进宝-,您留着做什么?

老二说:要分就分个利索!

高金角说:少数服从多数,四婶,您就拿出来吧!

四婶掀开破箱子,拿出棉袄来。

老大说:兄弟,这一分家,我注定是光棍到老了,你找个老婆不难,这件棉袄,就让给我吧。

老二说:哥,吃泡屎不要紧,味儿不对。既是分家,就要公平,谁也别沾光,谁也别吃亏。

高金角说:一件棉袄,两个人要。怎么分?除非用刀剁开!

老二说:剁开就剁开!

老二拎起那件棉袄,铺在一个木墩子上,回屋去抓来切菜刀,照准棉袄的中缝,一刀连一刀剁起来。四婶呜咽着,看着咬牙切齿的老二,把那棉袄剁成了两半。

老二拎着一半棉袄,扔给老大,说:这半是你的,这半是我的,咱谁也不欠谁!

金jú提出两只破鞋来,冷笑着说:这是咱爹的鞋,他一只,你一只!

金jú把两只破鞋,一只扔给大哥,一只扔给二哥。

你要抓你就抓

俺听人念过《刑法》

瞎眼人有罪不重罚

进了监牢俺也不会闭住嘴巴

——你不闭住嘴巴,俺给你封住嘴巴!一位白衣警察怒气冲冲地说着,把手中二尺长的电警棍举起来。电警棍头上喇喇地喷着绿色的火花。俺用电封住你的嘴巴!警察把电警棍戳在张扣嘴上。这是1987年5月29日,发生在县府拐角小胡同里的事情。



前边一个男政府引着路,后边一个男政府用手枪顶着他的腰,走在监室外漫长的走廊上。监室一间挨着一间。全是一样的灰铁门,全是一样的小铁窗,惟一的区别,是灰铁门上的阿拉伯数码子。每孔铁窗后都有犯人在往外望着,那些脸浮肿、灰白,活活都是鬼面孔。他浑身打着抖,每一步都走得艰难。一个女犯人在铁窗后嘻嘻笑着说:政府,政府,俺给你两毛钱,你帮俺买卷月经纸去!男政府骂一句:臭流氓!高羊歪头去看那女犯的模样,政府用枪筒拧了他一下子,说:快走!

走完走廊,钻出铁门,紧接着爬一道又窄又高的楼梯。楼梯是木头的,有些糟朽。政府的皮鞋跺得楼梯扑通扑通响,他的赤脚踩着不怎么响。他的脚感觉到木楼梯比监牢里cháo湿的水泥地面gān燥温暖,舒适好多倍。这楼梯高得好像爬不到顶。他喘息着,旋转的楼梯引得他的头脑也旋转。如果没有身后政府用枪筒子戳屁股这无言的催促,他爬不到顶就会趴下,像条死狗一样趴在几阶楼梯上。他脚踝骨上的伤处像心脏一样跳着,周围的皮肉肿得跟踝骨一样高。烫啊,痛啊,老天爷啊,他暗中祝祷着,这倒霉的脚,你可千万别化脓。化了脓,那个高级女人愿意为我开刀排脓吗?他马上就想起了她身上的气味。

这是一间很大的房子,地板也是木头铺的,刷着红漆。墙上刷着绿漆,有的地方脱落了绿漆就露出了白灰的底色。大白天,天花板下亮着四根长长的电棍,电棍嗡嗡地叫着,催得他头晕眼花,紧靠墙,放着一排桌子,桌子后坐着一个男政府两个女政府,女政府中有一个似乎就是在菜地里摘过西红柿的那一位。北墙上写着八个大字,这八个字政府天天挂在嘴上,高羊不陌生。

一位男政府命令他坐在地板上。他感激万分,对着政府点头哈腰。政府命令他平伸两腿,把铐住的双手放在膝盖上,他顺从地执行了命令。

你叫高羊吗?

是。

年龄?

四十。

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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