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蒜薹之歌_莫言【完结】(31)

2019-03-10  作者|标签:莫言



轮到他进去了。他赤着脚,踩着厕所里陷没脚luǒ的、混合着屎尿的泥水,心里极度恶心。厕所正中是一个黑dòngdòng的大粪坑,他的头晕得不轻,差点没扎到粪坑里去。倒了便桶的犯人又站到厕所外边一根生锈的自来水管子下,等候冲洗。水不旺,噼剌噼剌的,像小孩子的尿柱。犯人们用一个秃笤帚呱嚓呱嚓地戳着便桶,好像戳着他的肠胃。他非常想呕吐,他看到那些细如粉细的面条在肚子里翻腾着,那两只金huáng的油煎jī蛋随着面条翻腾着,他咬住牙关,把涌到喉头的面条咽下去。不能吐,坚决不能吐,这么高级的面条,吐出来太可惜了。

冲洗便桶之前,他把那只受伤的脚放在水柱下。他的脚上沾着一些不敢用眼看的脏东西。

后边的犯人用便桶磕了一下他的屁股,骂他:穷讲究什么,这是洗脚的地方吗?

他回了头,看到磕自己的是一个没有胡子的中年人。这人生着两只很大的huáng眼珠子,满脸都是短促的褶皱,好像在水里浸泡过又晒gān了的huáng豆。高羊有些惧怕,可怜巴巴地说:

大哥……俺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俺脚上有伤……

huáng眼犯人说:快点吧,他妈的,马上又要收风啦!

他草草地冲洗了脚——水柱冲激左脚上的伤处时,他看到那里的皮肤青白一片——又草草地刷洗了便桶。

把便桶放回原处,他已经jīng疲力竭。他想不到昨天上午还是一个jīng壮汉子,今天上午就成一个gān丁点活就喘息不迭的窝囊废。从室外一进监室,才发现监室里空气恶浊。他听到自己的胸膛里有重浊的声音,他忽然想到了死亡。我不能死。他支撑着,走进阳光里。站在走廊里,他看清了监狱的格局。

他先看清了长长的狭窄的走廊,走廊两头各戳着一个铁打的岗楼,每个岗楼里站着一个手持钢枪、腰缠子弹袋的哨兵。走廊南边是一道灰色的高墙,墙上开着两个小门。

现在走廊里空空dàngdàng,犯人们都不知哪儿去了。西边岗楼上那个哨兵喊:

九号,从小门里钻出去!

他顺从地钻出去。外边风景更美好。这是一个阳台式的大铁笼子,笼子和走廊等长,宽约十米。高约四米,下面是水泥地面。编织铁笼的材料是镰把粗的铁棍和指头粗的钢筋。铁棍生着红锈,钢筋没有生锈,泛着青蓝色的幽光。铁笼外边是一块很大的平地,地上种着蔬菜,有马铃薯,有huáng瓜,有西红柿,几个女政府在huáng瓜地里摘huáng瓜。再往外又是一道高高的灰墙,墙上拉着铁丝网,他想起小时候听人说过,监狱的墙上拉着电网,甭说是人,就是只鸟儿也休想飞过去。

犯人们多数都手扒着铁笼上的铁筋,看着外边的风光。铁笼的dòng眼只有碗口大,再小的人头也伸不出去。也有坐在北墙根上晒太阳的,也有像张扣的鼓书里说过的那个华子良一样沿铁笼的边缘跑步的。铁笼分成两半。西边一半盛着男犯人,东边一半盛着女犯人。

高羊一眼就看到了手扒着铁笼子的方家四婶,一天不见,她好像重新变了一个人。他看到了她的右一半脸。他不敢与她打招呼。

女政府们抬着一个竹筐子,挪到西红柿地里了。犯人们手把铁笼看着她们,没有吭气。

女政府们嘻嘻哈哈地打闹着,其中一个满脸雀斑,个子矮小,看样不过二十岁的女政府笑得最响。

高羊听到与他同监室的年轻犯人嬉笑着说:

政府,政府,开恩赏个西红柿吃。

女政府们都不说话了,眼直愣愣地往铁笼里看。

政府开恩,赏个西红柿吃!年轻犯人说。

小个雀斑政府说:你叫我声大姨,我就给你吃。

大姨!年轻犯人毫不犹豫地高声喊叫。

雀斑小个女政府一愣,紧接着笑弯了腰。

其他几个女政府逗她:小刘,快给你大外甥扔个西红柿呀!

雀斑女政府直起腰,从竹筐里拣了一个半青半红的大个西红柿,瞄瞄准,用力往铁笼里投来。西红柿碰到钢筋上,弹出半米,落在铁笼外边。

你个笨蛋,小刘!一个瘦得像鱼刺般的女政府说。

雀斑女政府又拣了一个鲜红的西红柿,瞄着年轻犯人,用力抛过去。西红柿飞进铁笼,跌在水泥地上,只听到一片嗷嗷的怪叫声。

年轻犯人骂着:他妈的,这是俺大姨给我的!他妈的,老虎打食喂狗熊。

也不知西红柿进了谁的肚子,犯人们又手把着铁笼往外看。

大姨,再给俺一个吧,大姨!年轻犯人央求着。

犯人们一齐乱嚷起来,有叫大姨的,有叫大姐的,高羊听到中年犯人恶狠狠地骂着:

肏你大姨!

女政府们接二连三地扔起西红柿来,犯人们像疯狗一样,叫着,骂着,抢着,时而在这边挤成一堆,时而在那边摞成一团。

走廊两头的哨兵持枪跑来,几个看守也从铁笼外的办公室跑来。哨兵把枪栓拉得哗啦哗啦响,看守员用穿着皮鞋的脚乱踢着压在一起的屁股、腿。

尖锐的哨子响起。

看守员高叫着:

滚回去,都给我滚回去!

犯人们鱼贯钻过墙上的小铁门。高羊是最后一个进来。他一进来,看守员就把小铁门关起上了锁。收风了。

铁笼、菜地、高墙、铁丝网都看不见了。从广阔的天地回来,才感到走廊里这般狭小。他听到墙外一个男人与那女政府们吵嘴,小个雀斑女政府的嗓音尖上拔尖,与众不同,很容易辨别。



进了监室,如同进了地dòng。黑暗不仅蒙蔽了眼睛,而且也蒙蔽了耳朵。惟有鼻子是灵敏的,高羊感到霉烂和腐臭的气味难以忍受。

中年犯人压低了嗓门说:

新来的,你站起来!

大哥……你要俺gān什么?他惶惶不安地说。

中年犯人yīn鸷地笑着,问:

面条好吃吗?

他羞愧地说:

挺好吃……

你们听到了吗?他说挺好吃的!中年犯人说。

好吃难消化!年轻犯人说。

你吃独食!老犯人扑上来撕扯他的头发。

中年犯人把老犯人拖到一边,一步步bī高羊后退。他退到墙上,恐怖地往铁窗那里望。

你要敢叫,我就掐死你!中年犯人说,你这条摇尾巴舔腚沟子的狗!

大哥……饶了俺吧……

你吃的面条是什么面粉做的?

他摇着头。

是通心粉!吃了通心粉,就要挨通心拳!中年犯人一招手,说,来,每人三拳,打吐就算!

年轻犯人攥紧拳头,对准高羊心窝硬骨部位,闪电般捅了三拳。

高羊痛苦地叫着,一张嘴,就把那些面条吐噜吐噜吐出来。吐完了,他就瘫在了水泥地板上。

中年犯人说:小偷,你叫了一顿大姨,连个西红柿都没捞到吃,俺要奖赏你……

大叔,我不要……

别叫!你把他吐出来的面条吃了吧!

年轻犯人跪在地上,低声哀求着:

大叔,好大叔,亲大叔,我再也不敢了……

铁门外响起钥匙声,犯人们跑到自己chuáng上躺起来。

监门打开,光明进来,几个男政府站在门口,站岗的拿着一张白纸条说:

九号,出来。

他飞快地向门口爬去,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说:

政府,政府,救救我的命吧……

一个男政府问:九号,你怎么啦?

中年犯人说:他病了,发高烧,说胡话,吃了一碗病号面,又呕出来。

还提吗?一个男政府问另一个男政府。

提出去再说吧!那个被问的男政府说。

起来!哨兵说。

他一站立起来,男政府就把一副huáng手铐锁在他的手脖子上。

仲县长急忙忙加高院墙

墙头上插玻璃又拉铁网

院墙高挡不住群众呼声

铁丝网也难拦民怨万丈

——部分群众冲进税务局和计量所,殴打了几个积怨甚多的官员,县长仲为民调房管局维修队加高自家院墙,墙头上插了防攀爬的玻璃碎片,又拉了半米高的铁丝网。瞎子张扣在县府前大街高声演唱断章



他爬起来,又莫名其妙地,向前栽倒了。七八只花花绿绿的鹦鹉从敞开的窗户飞进屋里。它们穿过梁头,贴着墙壁,擦着金jú的尸体,愉快地飞翔着。它们羽绒般光滑的皮毛使它们好像赤luǒluǒ的没有皮毛。金jú的身体在门框上悠来dàng去,门框的铆榫处发出细微的嘎吱声。夜深人静,每一点细小声响都震耳欲聋。他心里木木的,没有什么痛苦,喉咙里又腥又甜,他知道又吐血了。高马,他呼叫着自己的名字,高马,自从你跟金jú好了,你就倒了血霉,你吐血、呕血、咯血、便血,你浑身上下血迹斑斑!

高马抓住门框,像弯曲生长的树木,缓慢、倔qiáng地站立起来。金jú,是我把你毁了。金jú鼓起的肚子使他喉咙里的血腥味加浓加重。他踏着一条凳子,去解拴在门框上的绳子。他摸索着,手指哆嗦,指肚发软,金jú身上浓烈的蒜薹味刺激着他,血腥味刺激着他,他辨别出金jú身上的血腥味与自己身上的血腥味的细微差别。男人的血是灼热的,女人的血是冰凉的。女人的血是洁净的,男人的血是污浊的。花皮鹦鹉从他的胳肢窝里、从他的腿胯之间穿飞着,它们不怀好意的丑恶叫声促使他心跳失去规律。他无力解开这死结。粗糙的麻绳子绷得紧,他知道无力解开这死结了。

高马摸到火柴,点亮了一盏煤油灯。灯光照着空旷的屋子,照着花毛鹦鹉们投she在墙壁上的斑斓的大影子。他心里突然充满了对这些艳丽的鸟儿的刻骨仇恨。金jú的身体竟是如此这般的高大。他惊愕。金jú的影子长长地躺在地上。

他贴着她的身体出了房门,弯腰至锅灶后,寻找切菜的刀。他摸到了炊帚疙瘩,抢锅铲子,却未摸到菜刀。高马,你那把切菜刀让俺大哥抄走了,你难道忘了吗?他听到金jú的说话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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