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蒜薹之歌_莫言【完结】(25)

2019-03-10  作者|标签:莫言



我又不瞎,还看不出来?老二是怕老大影响他找老婆,老大一看金jú铁了心跟高马,三换亲散汤,也想分出去光棍一条过日子啦。这些杂种!四叔愤愤地说,卖了蒜薹,再盖三间屋,就分家。

金jú跟咱俩过?四婶问。

让她滚!四叔说。

高马能拿出一万元?

那小子能吃苦,今年包了四亩叫行地,加上自己的二亩,一共种了六亩蒜,我那天从他的蒜地边走,看到他的蒜长得头一份好,我估摸着他能拔六千斤,六千斤就是五千块,咱先要过来,那五千块,让他明年还,便宜了这个小杂种!我不能让她把个私孩子养在家里!

金jú去了,高马的钱都给了咱,少受不了罪……

你还去可怜她?四叔把烟袋往炕沿上一磕,忽地跳下炕,饿死个杂种才好。

四婶听到四叔到牛棚里看了看。又听到四叔敲着西间的窗格子叫:

老大,老二,起来,帮我把蒜薹装到车上!

四婶也下了炕,点着灯,挂在门框上,然后,从缸里舀了一瓢水,倒在锅里。

四叔问:你往锅里倒水gān什么?

熬点汤给你喝。四婶说,要走半夜路呢!

你给我省着点吧!四叔说,我坐在车上,走什么路?你弄点水把牛饮饮吧!

老大和老二走出屋来,站在院子里。夜气很凉,他们都缩着膀子,一声不吭。

四婶往一只瓦盆里添了三瓢水抓了一把麸皮撒在盆里,又找了根烧火棍搅了搅,端到院里甬路上。

四叔拉出母牛来,让它喝水。母牛呆呆地站着,嘴唇呱嗒呱嗒响着,却不喝水。

四婶召唤着母牛:

喝喝喝……喝点水……

母牛站着不动,身上散着热烘烘的臊味。鹦鹉们又噪叫起来,叫声像一团云,飘过来又飘回去。那半huáng月升高一些,照在院墙上,huánghuáng的一片。星光黯淡了一些。

再给它加点麸皮。四叔说。

四婶又抓来一把麸皮撒在瓦盆里。

四叔拍拍母牛的角,说:

喝吧。

母牛低下头,鼻息chuī得瓦盆里水响,然后,咕嘎咕嘎地喝起来。

你们还愣着gān什么?四叔不满地咋呼着两个儿子,快把车抬出去,把蒜薹装上!

老大和老二把地板车的架子抬出去,又把车轴和车轮拿出去装上。村里贼多,不敢把车放在门外。蒜薹在南墙根下堆着,都捆成了把,上边罩着塑料布。

四叔说:提桶凉水泼泼,省着掉分量。

老大提了桶水,用瓢舀着,哗啦啦啦往蒜薹上浇。

四婶说:让老二跟你一块去不好?

四叔说:不好!

死犟死犟的!四婶说,到县里去买点好饭吃吧,没gān粮捎了。

不是还有半个谷面饼子吗?四叔问。

都好几顿了。四婶说。

你拿给我吧!四叔把牛拉出大门,套好了车,回来,披上破棉袄,把半个凉饼子揣到怀里,找一根树条子挟着,走出了大门。

越老越糊涂,四婶说,让老二去卖还不行?真是糊涂。

老二冷笑一声,说:

俺爹怕我贪污哩!

老大则说:

老二,爹是心疼咱。

谁要他心疼?老二嘟嘟哝哝地说着,回屋里困觉去了。

四婶长叹一声,站在院子里,听着牛车轱辘的嘎吱声渐渐消逝在朦胧的夜色里。高直楞家的鹦鹉们发疯地叫着,四婶惶惶不安,在院子里踯躅着,满身涂着苍huáng的月光。

监室的铁门又被推开,警察取下四十六号手脖上的铐子,她疾走两步,扑到chuáng上,好像死了一样。

趁着警察关门的当儿,四婶哀求着:

政府,行行好,放俺回去吧,俺老头子的五七坟到了……

回答她的,是铁门的一声巨响。

仲县长你手按心窝仔细想,

你到底入的是什么党?

你要是国民党就高枕安睡

你要是共产党就鸣鼓出堂

——蒜薹滞销后,数千百姓到县政府请愿,县长闭门安睡,不出理事,瞎子张扣站在县政府高台阶上,苍凉演唱之片段



金jú挨到高马家院子,哀鸣一声,便跌翻在地。腹中的男孩怒目圆睁,双手攥拳,怒吼着:

放我出去!他妈的,你放我出去!

她爬过院子,爬过门槛,手扶着门框站起来。高马家徒四壁,生满红锈的锅里,汪着一洼黑水,几只老鼠从锅台后跳下来。屋里乱糟糟的,好像冲进过一头牛。一种不祥的感觉爬上她的心头。

她趁着那孩子拳打脚踢的间隙哀叫着:

高马……高马……

那孩子打了她一拳,说:你别叫了,高马也犯了罪,跑了!碰上你们这样的爹娘,算我倒霉!男孩又踹了她一脚,她抽一口冷气,叫一声天,眼前一黑,就栽倒了,她的头碰到那张没被大哥和二哥砸烂的桌子上。

……

爹已经打累了,坐在门槛上抽烟。

娘也打累了,坐在风箱上喘着粗气抹眼泪。

她蜷缩在墙旮旯里那堆乱草上,不哭,也不叫,脸上挂着一丝微笑。

大哥和二哥回来了。大哥提着两只铁皮水桶,一串gān辣椒。二哥推着一辆半新的自行车,车架子上夹着几件半新的军装。兄弟二人气喘吁吁地站着。二哥说:

这小子,家里没有值钱的东西啦!

老二要把他的锅砸了,被我劝住了,给他留着吧,事不能做得太绝。大哥说。

你说,还跟高马跑不跑了?爹的火气又上来了。

她的耳朵里响着高马的录放机放出的歌唱声,爹的话语远远的,似乎与自己无关。

聋了?你爹问你,跑不跑啦?娘从风箱上蹦下来,用烧火棍戳着她的额头问。

她闭着眼,轻轻地说:跑。

打!打!打!爹从门槛上跳起来,跺着脚喊,吊起来,吊起来,我就不信制不服这个杂种!

爹,不能啊,金jú是我的亲妹妹,她是一时糊涂,骂几句就行了。妹妹,你是明白人,你知道不?你这一私奔,把咱全家的脸都给丢了,要被人家戳好几辈子脊梁骨。快给爹娘认个错,以后就安心过日子吧。年轻人,谁也不敢说不犯点糊涂,好妹妹,快向爹娘认个错。大哥说。

金jú轻轻地说:

不。

吊起来,给我吊起来!爹bào怒地吼叫着,对大哥二哥说,你们两个,死了?聋了?

爹,这……大哥满眼狐疑地说。

我养的闺女,要她死她就死,谁能管得了?爹把烟袋别在腰间,斜愣着眼对娘说,你去给我把大门插上。

娘浑身哆嗦着说:

她爹……就随了她吧……

你也想挨揍?!爹抬手给了娘一巴掌,说,快去插大门。

娘倒退了两步,迷蒙着眼,转身,像一个纸人一样,晃晃dàngdàng走向大门,金jú心里替娘难过。

爹从墙上摘下一条指头粗细的新麻绳子,抖搂开,命令大哥二哥:

剥了她的衣裳!

大哥脸色煞白,说:

爹,我不要那个老婆了,你也别打她了!

爹抡起绳子抽在大哥弯曲的腰上,大哥的腰猛地抻直了。

大哥和二哥走上前来,都把头歪到一侧,摸摸索索地来解她的扣子。金jú拨拉开他们的手,自己把褂子脱下来,又把裤子脱下来。她穿着一件破破衫,一条红裤衩,站着。

爹把绳子扔给大哥,说:

绑起她的胳膊来!

大哥攥着绳子头,说:

好妹妹,你快跟爹告饶吧!

金jú摇摇头说:

不。

二哥把大哥推到一边,把金jú的双臂别到身后,用麻绳拴住了她的手脖子。二哥嘲讽地说:

想不到咱家里还出了一个宁死不屈的共产党员!

金jú咧开嘴笑了。

二哥把绳子扔到梁头上,看着爹。

爹说:吊起来!

二哥用力拽起绳子来。她感到胳膊拉直了,胳膊上的条条筋肉都抻直了,肩上的骨头咯嘣咯嘣响着,胳膊上的皮绷紧了,汗水突然涌了出来,她的牙死咬着嘴唇,但一串哀号还是不可遏止地从牙缝里窜出来。

爹问:说,还跑不跑啦。

她用力把头抬了抬,说:

跑!

拉,拉,拉上去!

她眼前飞舞着绿色的光点,耳边响着火苗燃烧的哔剥声,huáng麻的影子在眼前晃动着。那匹枣红色的小马驹站在高马的身旁,伸出紫红色的舌头,舐着他脸上的污血和灰尘,一道道金huáng的迷雾从路面上升起,从万亩huáng麻地里升起,从苍马县的辣椒地里升起,枣红马驹在金huáng迷雾里时隐时现……大哥的脸是青的,二哥的脸是蓝的,爹的脸是绿的,娘的脸是黑的。大哥的眼是白的,二哥的眼是红的,爹的眼是huáng的,娘的眼是紫的。她看着他们,她悬空立着,微笑着摇了摇头。爹跳到院子里,拿了一条使牛的鞭子来,抽打着她,鞭梢打在皮肉上,她感到灼热……

等她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又蜷曲在墙旮旯里,爹娘住的房间里有好多人在说话,好像还有那杨助理员的声音。

她手扶着墙壁站起来,头大脚轻,跌进爹娘的炕前。有人伸手扶了她一把,她也不看是谁扶住自己,寻找着爹娘的脸,她说:

你们能打就打死我吧,打死我我也是高马的人,我和他睡了觉,我怀上了他的孩子!

说完了话,她放声大哭起来。

她听到爹说:我成全你们!告诉高马,让他拿一万块钱来!一手jiāo钱,一手jiāo货!

她笑了。



那个眉眼酷肖高马的孩子怒目直视着她,吼叫着:

让我出去!让我出去!你不放我出去,你算个什么娘?

她眼里流着血,推开枣红马驹长方形的冰凉头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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