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枪宝刀_莫言【完结】(6)

2019-03-10  作者|标签:莫言



刘起抓挠了几下脖子,gān笑了几声,脸上一道白一道红的,蹑蹑蹭蹭地往老丈人家挪步。

他轻轻地敲那两扇紧闭着的小门。小院里鸦雀无声。他又敲门,屏息细听,院里传来女孩的咿呀声。“柱子他娘,开门。”他拿捏着半条嗓子叫了一声,声间沉闷得像老牛在吼。院里没人理他。他把油汗泥污的脸贴在门缝上往里瞅,看见自己的女人正坐在马缨树下,背对着他,给孩子喂奶,孩子的两条小腿乱蹬乱挠。“你开门不开?不开我跳墙了!”他怒吼起来。他真的把着墙头,耸身一跳,蹿进小院里,墙上的泥土簌簌地落下来。

女人“哇”一声哭了,骂:“你这个野狗,你还没折磨够我是不?你看着俺娘们活着心里就不舒坦是不?你打上门来了,你……”怀里的女孩感到奶头里流出来的奶汤变少了,变味了,怒冲冲地哭起来。

刘起手足无措,遍体汗水淋漓,木头桩子似的戳在女人面前,腮上的肌肉一阵阵抽搐。

“孩子他娘……”他说,他看着女人耸动着的肩头,白里透huáng的憔悴的面容,那两弯蹙到一块颤抖着的柳叶般的眉,和袒露着的被孩子吮着抓挠着的雪白丰满的rǔ房,嗑瞌巴巴地说,“你去看看咱的马,三匹好马……”

“……你滚,你滚,你别站在这儿硌应我。你要还是个人,还有点人性气,就痛痛快快跟我离了……”

“你去看看那三匹马,一匹栗色小儿马,一匹枣红色小骒马,一匹黑骟马,”说到了马,他灰黯的脸霎时变得生气勃勃,雾蒙蒙的眼睛熠熠发光,“这真是三匹好马!口嫩,膘肥,头脑端正,蹄腿结实苗条,走起来像猫儿上树,叫起来‘咴咴’地吼,底气儿足着哩。柱他娘,你去看看咱的马,你就不会骂我了,你就会兴冲冲地跟我回家过日子。”

“回去跟你那些马爹、马娘、马老祖过去吧,那些死马、烂马、遭瘟马!”

“你、你他妈的,你敢骂我的马!你还不如一匹马!”刘起胸中火苗子升腾,他眼珠子充血,对着女人向前跨了一步,吼了一声,“你说,是回去还是不回去?”

“只要我活着,就不回你那个臭马圈!”

“我打死你这个……”

“你打吧,刘起,你不是打我一回了,今儿个让你打个够。你打死我吧,不打不是你爹娘养的,是马日的,驴下的……”女人骂着,呜呜地哭起来。

刘起看着女人那满脸泪水,手软了,心颤了,举起的拳头软不拉塌地耷拉下来。他摸摸索索地从破褂子里掏出烟盒,烟盒空了,被他的大手攥成一团,愤愤地扔在地上。他沮丧地蹲在地上,两只大手抱住脑袋。你这个鬼婆娘!他想,你怎么就理解不了男人的心呢?我不偷不赌不遛老婆门子,是咬得动铁、嚼得动钢的男子汉,我爱马想马买马,是一个正儿八经的庄稼人本分。不是你太嘎古,戗上我的火,我也不会揍你。揍你的时候,我打的是屁股上的暄肉,疼是疼点,可伤不了筋,动不了骨,落不了残,破不了相,你他妈的还不知足。今天我低三下四来求你,刘起什么时候装过这种熊相?你也不去访一访。这些该死的知了,也在这儿凑热闹,“吱吱啦啦”地叫,嫌我心里还不腻味是怎么着?他仰起脸,仇视地盯着马缨树上那些噪叫的知了,知了轻轻地翘起尖屁股,淋了他一脸尿。街上传来马的嘶鸣声。是那匹栗色的小儿马在叫,他一听就听出来了。这是在盼我呢,唤我呢。人不如马!姥姥,我还在这儿扭着捏着的装灰孙子,你回就回,不回就拉倒,反正我有马。他起身想走,但脚下仿佛生了根,他好像变成了一棵树。他想来几句够味的男子汉话,煞一煞这个娘们的威风,可话到嘴边竟变了味,本想酿老酒,酿出来的却是甜醋,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

“我不就是拍打了你那么几下子吗?还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这会儿,咱马也有了,车也有了,你凭什么不回去?”

“马,又是马!自嫁给你就跟着你遭马瘟。那一年你给马去堆坟头,树牌位,叫人赶着去游街示众,那时柱子刚生下二十天,我得了月子病,半死半活的,你不管不问,心里只想着你那死马爹。这几年,我起早摸黑,与你一起养貂,手被貂咬得鲜血直流。我挺着大肚子下地去摘棉花,戴着星出去,顶着月回来,孩子都差点生在地里,我图的是什么?这几年,谁家的媳妇不是身上鲜亮嘴上油光?人家二林的媳妇大我五岁,比我又显年轻又显水灵。你不管家里破橱烂柜,不管老婆孩子破衣烂衫,把一个个小钱串到肋巴骨上,到头来买了这么些烂马。说你不听,你还打我,打得我浑身青紫红肿……我和你孬好夫妻一场,才没到法院去告你,你还不识相,要不你早就进了班房。”

“你没看看这是三匹什么马!你去看看……”

“你这个没有良心的马畜生,滚!你只要养着这些马爹马娘,我就和你离婚。”

“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和我离!”刘起一脚把一个jī食钵子踢出几丈远,yīn沉沉地说,“你这个不要脸的骚货,你……真他妈的丢人!你当我稀罕你?离就离!”刘起气汹汹地摇摇晃晃地走向门口,打开门走出去,又把门摔得“眶当”一声响。

女人像被当头击了一闷棍,两眼怔怔的,嘴唇哆嗦,嘴角颤抖,牙齿碰得“得得”响。她像尊石像一样木在那儿。从大门口扑进来的热风撩拨着她靠边蓬松的乱发,热风挟带着原野上的腐草气息呛着她的肺,使她一阵阵头晕目眩。热风chuī拂着院里这棵娉婷多姿的马缨树,马缨树枝叶婆娑,迎风抖动,羽状的淡绿色叶片窸窣作响,粉红色的马缨花灿若云霞,闪闪烁烁。女人听人说马缨花也叫合欢花。又是马,又是该死的马。她感到心里疼痛难忍。孩子用不愉快的牙齿在她奶头上咬了一口,她没感觉到疼。合欢,合欢,有马就合不起来,合起来也欢不了。她想着,两行泪水从面颊上滚下来。

那七八个七八、十来岁的光腚猴子在镇东河沟里打够了水仗,掏够了螃蟹窝huáng鳝dòng,正带着浑身泥巴,拎着一只螃蟹或是两条huáng鳝,东张张,西望望,南瞅瞅,北溜溜,沿路蹲窝下着蛋往镇子里走来。

走在队伍前面的是一个大眼睛阔嘴巴蒜头鼻子的黑小子。他左手拎着一条蟹子腿——蟹子的其他部分已被生吃掉了。他说,我爹说生吃蟹子活吃虾,半生不熟吃蛤儿。蟹子腿是留给小妹妹吃的,小妹妹刚长出两个歪歪扭扭的门牙——右手持着一根细柳条儿,沿途挥舞着,见野草抽野草,见小树抽小树。在一片黑油油的玉米田头,他举起柳条,对准一棵玉米的一侧,用力一挥,只听“唰”一声,两个肥大的玉米叶齐齐地断了。黑小子兴奋得高叫起来:“哎,看我的马鞭!”他又一挥手,又砍断了两个玉米叶。

“这谁不会呀。”一个孩子说着,跑到机井边上一棵柳树下,“噌噌”地爬上去,折了几根柳枝,用口叼着,“嗤溜”一下滑下来。粗糙的树皮把他的小肚子磨得满是白道道。“嗨嗨,”他拍着肚子说,“上树不愁,下树拉肉。柱子,你chuī啥?看我的马刀。”他褪gān净柳枝上的叶子,对着几棵玉米“噼噼啪啪”劈起来,扔在地上的几根柳条被几个孩子一抢而光,于是,几条“马鞭”,几柄“马刀”,便横劈竖砍起来。几十棵玉米倒了大霉,缺胳膊少腿,愁眉苦脸地立在地头上,成了几十根玉米光棍儿。

“别砍了,日你们的娘!这块玉米是俺姥姥家的。”黑小子举着短了半截的柳条,对着几个光屁股抽起来。

“哎哟,柱子,是你带头砍的。”

“我砍的是俺姥姥家的,你砍的是你姥姥家的吗?”柱子的柳条又在那个犟嘴的男孩屁股上狠抽了一下,男孩痛得一咧嘴,哭着骂起来:“柱子,你爹死了,你没有爹……”

“你说谁没有爹?”

“你没有爹!”

“我爹在刘疃。我爹像黑塔那么高,我爹的拳头像马蹄那么大。我爹是神鞭。我爹能一鞭打倒一匹马,鞭梢打进马耳朵眼里。我爹什么都跟我说了。我爹那年去县里拉油,电线上蹲着一个家雀。我爹说:”着鞭!‘那家雀头像石头子儿一样掉下来,家雀身子还蹲在电线上。我爹说:“我的儿,用刀子也割不了那么整齐哩。’过两年我就找我爹去,我爹给我说了,要买三匹好马!哼,我爹才是棒爹!”

“你爹死了!你是个野种!”

“我爹活着!”柱子朝着这个比他高出一巴掌的男孩子,像匹小láng一样扑上去。两个光腚猴子搂在一起,满地上打着滚。其他的几个孩子,有拍手加油的。有呐喊助威的,有打太平拳的,有打抱不平的。最后,孩子们全滚到了一起,远远看着,像一堆肉蛋子在打滚。螃蟹扔在路旁青草上,半死不活地吐白沫。huáng鳝快晒成gān柴棍了。柱子那条蟹子腿正被一群大蚂蚁齐心协力拖着向巢xué前进。

“刘起,怎么样?答应跟你一块回去吧?”花白胡子关切地问。

刘起铁青着脸,“噼里咔啦”地收拾起草料笸箩,收起撑车支架。

“老弟,看样子不顺劲,下跪赔情了吧?瞧你那小脸蛋蛋,乌jī冠子似的。”huáng四调侃地揶揄着。

刘起右手抄起鞭子,左手拢着连接着梢马嚼铁的细麻绳,大吼一声,猛地掉转车,车尾巴蹭着树gān,剥掉了一大块柳树皮。

“刘起大哥,嫂子没让你亲热亲热?”金哥远远地站着,报复地戏谑着。

“我日你姥姥!”刘起怒吼一声,两滴浑浊的大泪珠扑簌簌地弹出来,落在灰尘仆仆的面颊上。他的手一直拽紧着那根连着嚼铁的细绳,坚硬的嚼铁紧紧勒住栗色小儿马鲜红的舌根和细嫩的嘴角,它bào躁不安地低鸣着,头低下去,又猛地昂起来,最后前蹄凌空,身子直立起来。这威武做岸的造型使刘起浑身热血沸腾,心尖儿大颤,他松开嚼铁绳,没来得及调正车头,车身与大街成六十度夹角斜横着。他在两匹梢马的头顶上耍了一个鞭花,只听到“叭叭”两声脆响,栗色马和枣红马脖子上各挨了尖利的一击,几乎与此同时,粗大的鞭把子也沉重地捅到黑辕马的屁股上。这些动作舒展连贯,一气呵成,人们无法看清车把式怎么玩弄出了这些花样,只感到那支鞭子像一个活物在眼前飞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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