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中短篇小说散文选_莫言【完结】(74)

2019-03-10  作者|标签:莫言



何丽萍不爱说话,每天垂头丧气地跟着社员们劳动。当所有的知青都插翅飞走时,她显得很孤单,大家都对她同情起来。队长再也不派她重活gān。没有人想到她该不该找对象结婚的事。村里的小青年大概还记得她的枪术的厉害,谁也不敢去找她的麻烦。

有一天她悬空坐在水车的踏板上望着池塘里的绿水发愣时,小弟坐在池塘的边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的脸很黑,鼻梁又瘦又高,眼睛里黑黑的几乎没有白,两道眉毛向鬓角斜飞去,左边那道眉毛中间有一颗暗红色的大痦子。她的牙很白,嘴挺大,头发密匝匝的,小弟看不到她的头皮。那天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了的蓝华达呢军便装,没扣领扣,露出一节雪白的脖颈和一件内衣的花边,再往下一看,小弟慌忙转头去看在白菜地上飞舞着的两只蝴蝶。他看不见蝴蝶,他脑子里牢牢地记住了何丽萍的两只rǔ房把军便装的两只口袋高高挺起的情景。

郭三老汉不是个正经的庄稼人,小弟听人说郭三年轻时在青岛的jì院里当过“大茶壶”。“大茶壶”是gān什么的呢?小弟不知道,也不好意思问人家。

现在郭三没老婆,光棍一人过活,村里人都说他跟李高发老婆相好。李高发的老婆梳着一个光溜溜的飞机头,一张白白的大脸,腚盘很大,走起路来一拽一拽的,像只鸭子。她的家离池塘不远,小弟和郭三踏着木板摇水车时,一抬头就能望到李家的院子。她家养了一条黑色的大狗,很厉害。

他们浇白菜浇到第四天时,李家的女人挎着个草筐子到池塘边上来了。她磨蹭磨蹭就磨蹭到水边上来了。她“格格格格”地在水车旁边笑。

她笑着对郭三说:“三叔,队长把美差派给你了。”

郭三也笑嘻嘻地:“这活儿,看着轻快,真gān起来也不轻快,不信你问小弟。”

连摇了几天水车,小弟也确实感到胳膊有点酸痛。他咧嘴笑了笑。他看到李家女人那油光光的飞机头,心里感到很别扭。他厌恶她。

李家女人说:“俺家那个瘸鬼被队长派到南山采石头去了,带着铺盖,一个月才能回来……你说这队长多么欺负人,有那么多没家没业的小青年他不派,单派俺那个瘸鬼!”

小弟看到郭三的小眼睛紧着眨巴,听到他喉咙里挤出gāngān的笑。郭三说:“队长是瞧得起你呢!”

“呸!”李家女人愤愤地说:“那匹驴,他就是想欺负俺!”

郭三老汉不说话了。李家女人伸了个懒腰,仰着脸眯着眼看太阳,她说:“三叔,半上午了,您该歇歇了。”

郭三打着手罩望了望太阳,说:“是该歇歇了。”他松了水车把,对着菜地喊:“小何,歇会儿吧!”

李家女人说:“三叔俺家那条狗这几天不吃食,您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郭三看了一眼小弟,说:“你先走吧,我抽袋烟再去。”

李家女人边走边回头说:“三叔,您快点呀!”

郭三好像不耐烦地说:“知道了知道了!”他拿出烟荷包和烟袋,突然用十分亲切的态度问小弟:“小伙子,你不抽一袋?”

但他却把装好烟的烟斗插进自己嘴里去了。小弟看到他点着烟站起来,用拳头捶打着腰,说:“人老了,gān一会儿就腰疼。”

郭三老汉尾随着李家女人走了。小弟不去看他们,回头往白菜地里看,何丽萍正拄着铁锹站在畦埂上一动不动。小弟心中感到很难过,被水车的皮垫搅浑了的池水里泛上来一股腥腥的淤泥味,仿佛渗进了他的牙缝里。水车的铁管里空空一响,车链子响了几声,车把子倒转几下,被吸到铁筒里的水又回到池塘里,然后水车便安静了。

小弟看到水车把上的锈已经被自己的手磨光了。他坐在木板上,两条腿耷拉着。太阳很好,菜畦里的水还在缓缓流动着,并放出碎银子般的光芒。所有的白菜都停止不动,菜地尽头高耸的河堤也静止不动,堤上的柿子树也静止不动,有几片柿叶已经显出鲜红的颜色。小弟往西一望,正望到郭三静悄悄地走进李家的院落,那条大黑狗只叫了一声,便驯服地摇起尾巴来。郭三老汉跟狗一起钻到屋里去了。李家的篱笆上有一架扁豆,开放着很多紫色的花。池塘里的水被撩动了,鸭和鹅一齐叫,并用翅膀打水。那只长颈的白公鹅把一只母鸭压到水里去了,那母鸭在水里驮着公鹅游动。小弟跳到菜地边上,抓起一团团的泥巴,打击着那只公鹅。泥巴太软,不及到水就散开了,绿水被散乱的huáng泥土打得刷刷响,公鹅依然骑在母鸭背上,在水中急速地游动。

小弟感到一种从未体会过的感觉。他身上很冷,池塘里的水汽使他的肌肤上生出一些jī皮疙瘩。他的腰不敢直起来,撑起的单裤使他感到耻rǔ。而这时,何丽萍沿着畦埂朝水车这边走来了。

何丽萍在一步步bī近,小弟坐在了地上。他突然发现何丽萍高大了许多,而且她的头发上闪烁着一种金huáng色的光芒。小弟的心脏噗噗地乱跳着,牙齿止不住地打起架来。他把手放到膝盖上,又移到脚背上。最后他挖起一块泥巴用力捏着。

他听到何丽萍问:“郭三老汉呢?”

他听到自己颤抖着说:“到李高发家去啦。”

他听到何丽萍走到木板上,还听到她向池水中吐唾沫。他偷偷地抬头,发现何丽萍出神地望着池塘中的鹅鸭们。何丽萍的上身伏在水车上望着池塘中的鹅鸭,何丽萍的屁股便翘了起来。小弟恐惧极了。

后来,何丽萍问他多大了,他说十五了。何丽萍问他为什么不读书,他说不愿上了。

小弟满脸是汗,站在何丽萍面前。何丽萍嘻嘻地笑起来。于是小弟更不敢抬头了。

从那天起,郭三老汉每天都要去李高发家为黑狗治病,何丽萍也过来跟小弟说话。小弟不紧张了,不流汗了,也敢偷偷地看何丽萍的脸了。他甚至闻到了何丽萍身上的味道。

有一天天很热,何丽萍脱下蓝制服,只穿着一件粉红色的衬衣,小弟看到她衬衣里边那件小衣服的襻带和纽扣,他幸福得直想哭。

何丽萍说:“你这个小混蛋,看我gān什么?”

小弟脸顿时红了,但他大着胆子说:“看你的衣裳!”

何丽萍酸酸地说:“这算什么衣裳,我的好衣裳你还没看见呢!”

小弟红着脸说:“你穿什么都好看。”

何丽萍说:“你还挺会奉承人呢!”

她说:“我有一件红裙子,跟那柿子叶一样颜色。”

他和她都把目光集中到河堤半腰那棵柿子树上。已经下了几场霜,柿子叶在阳光照耀下,红成了一团火。

小弟飞跑着去了。他爬到柿子树上,折下了一根枝子,枝子上缀着几十片叶子,都红得油亮。有一片被虫子咬坏了的叶子,小弟把它摘下来扔掉了。

他把这一枝红叶送给何丽萍。何丽萍接了,用鼻子嗅着柿叶的味道,她的脸也许是被红叶映得发红。

小弟为何丽萍摘红叶的情景被郭三看到了。摇着水车时,郭三老汉嘻嘻地怪笑着问小弟:“小弟,我给你当个媒人吧!”

小弟满脸通红说:“我才不要呢!”

郭三说:“小何真不错,奶子高高的,腚盘宽宽的。”

小弟说:“你别胡说……人家是知青……人家比我大十岁……人家个子那么高……”

郭三说:“这算什么!知青也知道gān那事舒坦!女大十岁不算大。女的高,男的矬,两个奶子夹着脖,那才是真恣咧!”

郭三一席话把小弟说得浑身滚烫,屁股扭动。

郭三说:“雀儿都竖起来了,不小了。”

从这天起,郭三不停地说那些事给小弟说,小弟也忍不住地问郭三当“大茶壶”的事,郭三就把jì院里的事详细地说给小弟听。

小弟摇着水车老走神,何丽萍的影子在他眼前晃动着。郭三看着小弟这模样,便用更加yíndàng的话挑逗他。

小弟哭着说:“三大爷,您别说这些事给我听了……”

郭三说:“傻瓜蛋!哭什么,找她去吧,她也痒痒着呢!”

有一天中午,小弟去生产队的菜地里偷了一个红萝卜,放到水里洗净,藏在草里,等何丽萍来。

何丽萍来了,郭三老汉还没有来。小弟便把红萝卜送给何丽萍吃。

何丽萍接过萝卜,直着眼看了一下小弟。

小弟不知道自己的模样。他头发乱糟糟的,沾着草,衣服破烂。

何丽萍问:“你为什么要给我萝卜吃?”

小弟说:“我看着你好!”

何丽萍叹了一口气,用手摸着萝卜又红又光滑的皮,说:“可你还是个孩子呀……”

何丽萍摸了摸小弟的头,提着红萝卜走了……

小弟和何丽萍去很远的地里补种小麦。因为地头上要回转牲口,总有些空闲种不上。他们来到一块高粱地茬。早种的小麦已经露出了苗儿。高梁秸子耸成一个大垛堆在地头上。这时候已经是深秋了,天气有些凉了。何丽萍和小弟种了一回麦子,便躲在高梁秸垛前,晒着太阳休息。阳光又美丽又温暖地照she着他们,收获后的田野一望无际,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几只鸟儿在天上唧唧喳喳地叫着。

何丽萍放倒了几捆高梁秸,背倚着高梁秸垛,舒适地仰起来。小弟站在一旁看着她。她的脸闪闪发光,眼睛眯着,湿润的嘴微张着,露出洁白的牙齿。

小弟感到浑身发冷,他感到嘴唇僵硬,喉咙好像被人扼住了似的。他困难地说:“……郭三跟李高发的老婆gān那种事儿,……每天都去……”

何丽萍眯着眼,脸上的微笑闪闪发光。

“……郭三骂你咧……他说你……”

何丽萍眯着眼,身体摆成一个大字。

小弟往前挪了一步,说:“……郭三说你也想那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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