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步_莫言【完结】(44)

2019-03-10  作者|标签:莫言



他费了一些力气,从淤泥里拔出双手和双膝,难以忘怀的旅行包躺在青蛙身边,你提起它,却把青蛙扫下河,身后一声水响,吓了你一跳门”

你对这片白杨林没有好感情。有诸如恐惧、仇视、忌妒之类的坏感情。你拖着冲测gān净了内部的身躯,穿越白杨树林时听到夜行的鸟

儿在树梢指着的天空中鸣叫,还有,一片片的性和爱的声音

物理教师迷失了归家的道路。我无家可归。有家难归。他很愤慨地想:这好像是一个jīng心设计的圈套……灯火辉煌的电影院前,自行车并排立着,只见一大片光明,数不清有几千几万辆。影院内部的声音传到比较静寂的广场上来,显得宏大响亮:—站住—举起手来一,一你这个败类—麟哩咔啦—好像打翻了餐桌—女人在尖叫—叭叭—是两声枪响—这是部什么样的电影呢?物理教师徘徊在电影院前的广场上,看着电影院大门口坐着两个穿着蓝叶叽布工作长袍、吱着瓜子的无聊中年女检票员和电影院大门上方悬挂着的巨幅电影广告:一个蒙面女郎举着一柄金色小手枪,瞄着一个举起双臂的胖大男人。女人的rǔ房是被过分夸张了的:在衣衫里它们高高挺出,宛若两支长矛。广场的边缘上有好些小摊贩。有卖水果的小摊贩、卖瓜子的小摊贩、卖香烟的小摊贩,还有一个卖馄饨的小贩。简易的锅灶里劈柴在燃烧,火苗明亮温暖,照耀着我灰白的肠胃。案板上摆着两溜白碗,每只白碗里都蹲着一只绿色的搪瓷汤匙和一撮白盐、十几段芫婪梗、三两只红虾皮、一蓬紫菜。你无法不对这个馄饨摊摊发生浓厚的兴趣。以至于你冒冒失失地挤_上前时挨了一顿臭骂—还差点被那位膀大腰圆、胳膊上刺着一条黑龙的青年英雄打成肉饼。

事情是这样的:物理教师往馄饨摊前冲锋时,伸手拨拉了一下(后来才发现)一个身着雪白纱裙的、身体修长的女青年的屁股。女青年和她的身穿黑衣的男朋友每人端着一碗馄饨在喝。女人的屁股上都装着警报器—你一摸她就一声尖叫。女青年一声尖叫,身体一跳。她的白裙上印上了一个黑手印。物理教师双眼盯着小摊贩,正要张嘴问价,就感到腿骨一阵奇痛。女青年用木头的凉鞋跟敏捷地瑞了他脚。“流氓,你乱摸什么?”女青年骂着。男青年看看女友的屁股,把馄饨碗惯到案板上,大吼一声:。好哇!”,就挽起了肥大的衣袖,露出了刺在胳膊上的两条张牙舞爪的黑龙。他的马蹄般的大拳头往物理教师肩膀L轻轻一放,物理教师就瘫在了地仁。“我把你打成

肉酱!”男青年咆哮着。女青年拉住男青年,说:“算了,龙哥,好汉不打痛皮狗!”“不,我不能忍受这奇耻大rǔ!”男青年说。他身高一米八五厘米,唇上有一抹金色的小胡子,女青年捅了男青年一拳,说:“混蛋,龙哥,你没看到他快要死了么!”女青年拉着男青年走了,她临走时还对着物理教师的头啤了一口唾沫。男青年说:“爷们儿,饶你一条狗命!”

你万分羞愧,趴在地上想主意。想来想去,还得厚着脸皮爬起来。卖馄饨的老头儿怜悯地看着你。你喘息着说:

“老伯,行行好……给我两碗馄饨……”

老头儿给你盛上馄饨后,说:

“师傅,咱小本经营,赊不起,你还是先jiāo了钱吧。三毛一碗,两碗六毛。”

物理教师搜遍全身,也没找到一分钱。

老头儿说:“师傅,不是我老头抠门—要是前两年,吃两碗馄饨算什么—咱是小本经营。请原谅。”

你想想了旅行袋里的香烟—如同绝路逢生—你拉开旅行包,拿出一盒烟,抖抖索索地递过去—你看到自己手上沾满了河边的绿色淤泥,不仅肮脏,还散着腥臭—高级的、华贵的香烟与这样的脏手显得极不相配—老伯,我用这盒烟换您的馄饨—老头儿用狐疑的目光打量着物理教师,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然后,坚定不移地说:

“不换!”

他从老头的眼睛里看出了自己的价值,心中万分凄凉。无奈,只得提着旅行包一步步离开。馄饨的香味恶毒地笑着,背上连连中着小摊贩们的势利之箭。

你想起了妻子经常说的一句俗话:“狗咬提篮的,人敬有钱的。”我有三条零五盒高级烟,卖了就可以换成钱。我要买下那案板上摆着的所有馄饨!

他选择了一个离电影院不远的十字路口—这里游dàng着一些闲散竹人,一群人提着大蒲扇在下棋或看别人下棋,一位卖烟的女人坐着高凳,守着一辆用婴儿车改装成的小烟车,几个提着扇子、肌肉松弛的老女人与她拉着闲话。

物理教师在下棋男人们和女烟贩之间蹄下。拉开旅行包,把三条又五盒香烟摆在面前,等待着买主。

自色的飞蛾在路灯的光圈里碰撞,地上落着一片白蛾的尸体。你的眼睛看到那些骑在车上的女青年上下运动的健腿时,也曾让整容师和小卖部老板娘的腿在脑子里一闪念;也曾因为看到拉着手散步的夫妻让家里的情景一闪念。都是一闪而过,你的全部jīng力运在卖烟上。稀稀疏疏的人从你面前走过,你观察着他们,研究着他们,寻找着可能的顾客。

他第一次知道,观察行人极为有趣—如果腹中不饥饿、心中无烦恼将更为有趣—他们或她们身体各异,服装五颜六色,容貌有俊有丑也有说不清是俊还是丑,年龄有大有小,步态有笨有巧,步速有快有慢,脸上表情各异,有的微笑,有的优虑,有的麻木—最多的是麻木。

你听到那位女烟贩每当有行人贴着她的烟车走过时,必定要问讯:“买烟吗?”果然也有几个人买了她的烟。你悟到:装哑巴是卖不了香烟的。

我要高声喊叫,用我的久经训练的嗓门喊叫:卖烟罗—卖烟罗—卖高级香烟罗—践卖高级香烟罗—我必须高声喊叫,等到那位留着络腮胡须的中年人走到我的面前时我就喊叫。他走过来了”……他一步一步走过来了,一他的眼睛已经注意了我……该喊啦……该喊啦……中年络腮胡子吼了一声,把一口痰吐到马路牙子上,然后,咳嗽着走过去。

物理教师痛恨自己的羞怯,用手指拧大腿上的肉。奇怪的大腿毫无反应,好像不是你的大腿而是别人的大腿。你怕什么?你站在讲台上,手持教鞭,对着几十双枪口一样的眼睛高声宣讲,你的声音在教室里回dàng,你羞怯过吗?你不是一直在教育学生,革命工作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无论gān什么工作都是为人民服务、都是人民的勤务员,卖烟也是为人民服务,卖烟者自然也是人民的勤务员,为人民提供优质的尼古丁,让有烟瘾的阶级兄弟感到幸福和快乐,这是光荣的事业,你羞怯什么?

必须喊叫!你命令自己,喊叫!

物理教师神直脖子,像公jī啼鸣一样嘶叫一声:

“卖烟啦—”

下棋的人们抬起头来往你这儿看,过往的行人往你这儿看,与女烟贩聊天的女人往你这儿看,女烟贩则站了起来,又坐下。

一语喊出口,你勇气倍增,你想:还有什么呢?事情到了这步田地,还有什么呢?喊吧!你滔滔不绝地喊叫起来:“卖烟啦—高级香烟—贱卖高价香烟—贱卖名牌高级香烟—贱卖货真价实的名牌高级香烟—”—好像几天来所受的委屈都在这喊叫中得到了补偿。你确实是累了,确实是饿了。

先是有一个看棋的人走过来—下棋的人明显地厌恶你的喊叫—蹲在你面前,捡起一盒烟,问:

“冒牌的吧?”

物理教师仿佛几分钟之内就锻炼成了一个油嘴滑舌的烟贩(如果不是饥饿难挨,他会表现得更为出色),他用两根指头别起一盒烟,让烟盒上的光滑包装在电灯下闪烁:”伙计,说话也不怕闪断舌头!岂不闻,‘士可杀而不可rǔ’!你说谁卖冒牌香烟?多么遗憾愉了你的眼色!要是冒牌香烟,你挖出我的眼睛当泡踩,割下我的脑袋当球踢!”

月队说:“得了你,哥儿们!岂不闻:‘十商九jian,嘴怪心坏’!烟是好烟,多少钱?”

“四元一盒,不必讨价,要买就买,不买就去!”物理教师gān巴利索地说。

“哈!你可真狠!”那人把玩着那盒烟,对下棋的人喊,“哎,过来买烟啊,好烟!”

一群人拥上来,路边的人也挤上来看。

女烟贩挤进来,拿起一盒烟,双眼顿时发了绿,她蹲下,从前后左右的人手里把烟夺下来,放在旅行包里用两条胳膊护着,问:

“多少钱一盒?

“四元!”

“好吧,我全要啦!”女烟贩把旅行包抓起来,提着就要走。

周围的人嚷着:“哟;gān嘛?你千嘛?你凭什么?拉屎还要排号呢飞你一人独占?想转手卖高价呀?不能卖给她!卖烟的,别卖给她,我们都要买!”

女烟贩抓着包子不松手,说:

“五元一盒,我全要!”

物理教师说:“君子一言,驯马难迫。我不能卖给你,我宁愿四元一盒卖给她们。”

女烟贩还要争竞,提包被几个人抢下,还有人在她脚趾上跺了一脚。她恼怒地说:

“把你的营业执照拿给我看!”

“母老虎,你算什么?仗着你女婿是工商所的你就敢横行街市?不要理她!”

下棋和看棋的人把三条零五盒高级香烟分了。身上带着钱的当场付款;身上没带钱的回家拿钱。物理教师感到自己跟这群公民之间通过一笔jiāo易建立起了一种亲密的友谊,他的心里很温暖。

这时,有人喊:“卖烟的,快跑!母老虎把工商管理所的人叫来了!”

物理教师被一群人推着跑进一条小巷。他听到女烟贩的喊叫声。架着他的胳膊的人说:

“快跑,被他们抓住你就倒了血霉啦!”

你让他们架着、推着,脚不点地,犹如腾云驾雾。拐了一条巷又一条巷,穿过一条街又一条街。后边的喊叫声不但没有拉远反而愈bī愈近。不但有沉重的脚步声,还有摩托车引擎的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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