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友重逢_莫言【完结】(6)

2019-03-10  作者|标签:莫言



“我知道他短时间内不会结束他的话,便说:‘爹,咱家去吧?’爹说:‘家去啦,二哥,您坐着。’胖老头说:‘宝珠大侄子,回家和你爹好好合计合计,舍不出孩子套不到láng,挂不上蛐蟮鱼不会咬钩,你会有大出息的,我的眼力向来是一等一的……’爹起身去捉牛。牛在河堤的漫坡挑挑拣拣地吃草,缰绳盘在角上,显得格外自由。夕阳照着我的爹,使我的爹像个金人,使我爹的影子拖得很长。我托着我的女儿,心如苍凉的荒原,眼睛越过河堤对面稀疏的树木,看到那一片片白棉如雪的大地。蚂蚁般的人们还在地里劳碌着,那其中有我的妻子。十几小时没吃一点奶水的女儿在我的手上睡着了。她睡得很不安宁,不时地抽搐着。我在清凉的空气中,嗅到我女儿身上的腥臭味儿……”

“直到天黑透了,我老婆才回来。她扔下沉重的棉花包,冷冷地跟我打个招呼,顾不上吃饭,把孩子抢过去。孩子焦急地拱着她的胸脯,寻找吃的,终于找到了,我听到她一边吮吸一边哼哼着。在huáng昏的油灯下,我老婆闭着眼睛,坐在小板凳上,脸色蜡huáng,一动不动,由着我女儿嘴吸、手抓、脚蹬……女儿在她怀里睡着了。她睁开眼睛,把孩子放在跳蚤猖獗的炕头下。娘说:‘盼盼她娘,吃饭吧。’她应了一声,在jī喝水的盆子里洗了一秒钟手,在黑色的毛巾上擦擦,搭毛巾时,惊动了伏在绳上休息的几百只苍蝇,它们在微弱的油灯光芒中嗡嗡飞行,一刻钟后复归平静。晚风从田野里chuī来,带着浓重的腐败味道。豆大的火苗在灯芯上摇曳着,随时都会熄灭的可怜样子。娘又催:‘吃饭吧。’小饭桌摆在娘的炕上,桌上有一个蒜臼子,一个酱碟子。爹蹲在炕头上,一边咳嗽一边抽旱烟。娘说:‘咳嗽就别抽了。’爹不吱声,眼睛在烟锅暗红火焰的辉映下,一闪一闪地亮着。娘说:‘盼盼的娘,你开锅拾掇吧,我的腿痛得站不住了。’娘手把着炕沿,爬到炕上。妻子揭开锅,端上一盆剩地瓜,从锅底舀了两碗馏锅水……算了,我嗦这些gān什么?一转眼十天过去,该走了。爹哭娘也哭,她像生离死别。我的老婆没有哭,抱着盼盼,像个木头人一样……我摸摸女儿的脸,说:‘盼盼,顶多再有半年,爹就回来啦……’这时我老婆的泪水咕嘟冒了出来……谁知道,这一去……”

“别说了!”不是华中光喊叫,是我在喊叫,姜宝珠这一番哭诉,简直是代我诉苦,“赵金兄弟,我的家庭你知底,跟姜宝珠一模一样。”

“不,我要说,”姜宝珠拍拍门,对着房间里早已停止嚎啕的华中光喊,“中光,你孬好还有一个哥哥在家,父母也健康,没结婚无牵挂,你闹什么?”

华中光哇啦啦一声大哭,扑出来,搂住姜宝珠,说:

“宝珠别说了,你的话不像剪刀像粉碎机,把我的心给研成了肉酱……”

我和罗二虎挤进他的墓xué。空间狭小,容不得多人,几个gān部便傍在边上往里看。野草和松树的根从外边扎进来,弯弯曲曲、丝丝缕缕,像章鱼的腿,鲇鱼的须,灵敏机智,要拔掉它们,要斩断它们如同“白日”做梦。在这些树根草根中,华中光垒了一个大土墩子,一个小墩子。一纱布口袋萤火虫从一根树根上悬挂下来,碧绿的光芒照在一张摊开的报纸上。

华中光挤过来,说:

“各位连首长,其实我大白天嚎哭并不是想回家,你们家里的情况都比我家里的情况艰难得多,你们尚且能安心在这里坚守,永远不再回去,我有什么理由回去?我的嚎哭是因为这张报纸。”

罗连长斜了一眼那张油污的破报,说:

“什么破报纸,让你这样难过?”

“这报纸上刊载了一条消息,看着看着,我就控制不住了。”

“什么消息?”罗连长问。

华中光将报纸递到罗连长手里,说:

“您自己看吧。”

我也把头凑过去,看到残缺不全的报纸上刊载了一条残缺不全的消息,大概的意思是说,据消息灵通人士透露,中越两国即将恢复关系正常化。我不屑一顾地说:

“这样一条消息,也值得你这样哭嚎?”

“指导员,”华中光含着眼泪说,“我越想越感到死得冤枉。”

“你这个同志,思想很成问题吗!”罗连长严肃地说,“世界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人跟人之间是这样,国家与国家之间也是这样。矛盾积累到一定的程度,就得打;打到一定的程度,必然就要停。不打也就没有今天的和平。懂了没有?”

“不懂。”华中光摇着头说。

“不懂也没关系,国家大事,用不着老百姓操心,更用不着死人操心。”罗连长说。

“可是……”华中光还想嗦,我截断他的话头,说:“你累不累啊?”

这时松林中有野jī啼叫,一阵灼热的人声和骡马鸣叫的声音从四面八方bī过来,我们都感到心神不定,好像要出什么大灾祸一样。

“想不到死后也这么麻烦”,我感叹道,“过去听老人们说,人死如灯灭,气化chūn风肉做泥,可见是瞎说了。”

钱英豪道:“原先我也是这么想,谁知死后才知道根本不那么简单,这就叫做:不死不知道,一死吓一跳!”

他挪动了一下屁股,数千点水珠噼噼啪啪打在河面上,立刻在浑浊中消逝得无影无踪。天的西南侧那儿莫名其妙地开了一条缝,闪出一道凌利如剑的金光来,照耀得满河通红。几只羽毛光滑的红燕子紧贴着水面飞行着,还不时地用肚皮点水。在阳光下河水涨得更大了,石桥已经没了踪影,连那凸起的làng墙也不见了。洪水已把河堤上的许多丛紫穗槐淹没了,柳树下垂的枝条戳到水里后,又轻轻地漂起来。河水的流势也似乎不如方才湍急,靠近柳树这儿,竟平静犹如死水,只有偶尔出现的漩涡标明这不是死水,只有小股因前方有障碍而回流的水标明这不是死水。有东流的水,有西流的水,两股水相持,这里才有平静,漩涡也因此而生。阳光下的水把浓烈的腥味散发出来,刺激着我的膀胱——我搞不清楚这味道为什么会刺激膀胱——使我感到尿迫,我说:

“英豪,你等我一会儿,我下树去方便方便。”

他怪声怪气笑了几声,又yīn阳怪气地说:“你的臭毛病就是多,撒泡尿还要下树?”他腾地站起来,说:“我给你示范一下!”他将双脚后跟并拢,腰板挺得笔直,面朝着太阳,解开了裤扣,说,“撒尿时要紧咬牙关,集中jīng力。撒尿就是撒尿,不能胡思乱想,就像打靶瞄准一样,胡思乱想是打不中靶心的。”他问我,“知道为什么要紧咬牙关吗?看样子你也不知道,紧咬牙关是为了你的牙齿健康,并且还有减肥作用。你明白了没有?明白了就要照着做,明白了不照着做还不如不明白,好啦,看我的!”

他不再说话,身体保持着标准军人姿态,柳梢起伏波动,俄顷,一道透明的水柱,she向河水。水柱的下端插进金色的水面,上端插进他的身体,宛若一道袖珍的彩虹。这彩虹把他与这条波làng翻滚的大河连系在一起,好像大河是他尿出来的,好像他是大河结的一颗硕果。这道彩虹保持了足有半个小时。我恍惚觉得他已经死在那里,水份流gān,变成了一架套在旧式军衣里的白骨。幸好,这种可怕的联想刚刚在我的脑海里出现,彩虹突然消失。我看到他qiáng硬地耸了一下肩头,又用利索的动作整好裤子,然后以左脚后跟为轴,右脚尖为动力,转体90°,正面对着我,威严地命令我:

“赵金,出列!”

冷却了许久的军人血液刹那间又在我体内燃烧起来,我忘了掉到河中的危险,紧绷起全身的肌肉,勇敢地向前跨出一步,柔软的树枝在我脚下,竟像生满茸茸绿草的厚重大地。

“面对太阳!”他命令我。

我以右脚跟为轴,左脚尖为动力,转体30°,面对着从西南方向厚重云隙中she下来的万道光华,河水的喧闹声退得很远很远,我听到我的心跳声与他的心跳声融为一体,战友情谊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令人感动。他在我耳边继续发布着命令,我感到我是他胯下的一匹骏马,双耳如削竹,四蹄如金钟。我渴望着他的命令。

“咬紧牙关!”

咬紧了牙关。

“收起小腹!”

收起了小腹。

“排除杂念!”

排除了杂念。

“屏住呼吸!”

屏住了呼吸。

“预备——放!”

那些在我体内跃跃欲试的液体奔涌而出,在我与河水之间也立即架起了一弧袖珍的彩虹,我感到那些液体在我体内快速地循环着,冲刷着每个管道、管壁上附着多年的积垢溶解在液体里,并随即排到体外。这种冲刷积垢的愉悦真是无法形诸语言。其实在这个过程中,我是身不由己的。肢体活动受限,思维却极度自由,感觉极端敏锐。我看到那架彩虹在不断地变换颜色,赤橙huáng绿青蓝紫,阳光里包含的颜色都在这彩虹里表现出来。当它表现为赤色时,我jīng神亢奋,激情似火,招展的红旗在我眼前飘扬,我嗅到qiáng烈的硝烟味道,肌肤感到空气灼热,仿佛身处战场。当它表现为橙色时,浑厚的、金羊毛般的音乐从河水中如烟似雾般升腾起来,音乐像一个温暖宜人的襁褓,包裹住我的身体。音乐声愈来愈qiáng烈,它由橙变huáng,河上团团簇簇升腾着音乐之火,狂热而昂扬,辽阔又宽广,河流汩汩漫漫,如同一望无际的沙漠。huáng渐变为绿,气候清凉宜人,弯弯曲曲的藤蔓在我眼前垂挂下来,上面对称生长着巨大而肥硕的植物叶片,一群群五彩缤纷的甲虫沿着藤蔓爬上去爬下来,好像各自都怀揣着十万火急的命令需要传递。有时两只甲虫碰了头,各不相让,十几条腿胡乱攀扯一阵,必有一只失足跌落。当我为它的跌落而惊呼时,它已绽开背上的甲壳,舒展翅膀,嗡嗡地飞行起来,然后,如一粒小石子,啪地一声跌落在叶片上。那些轻纱般的绢翅,奇迹般地收缩折叠起来,背上甲壳合拢,天衣无缝。我不由地由衷感叹大自然造物的jīng巧完美,这时候你无法不相信在阳光后边有一位万能的上帝。你可以看到他金色的长胡须和慈祥的面容。但这时绿变为青,青色的远山缓缓地向我走来,它站在河的对面,把它高大巍峨的青色yīn影投在辽阔的河面上,青了我的感觉,青了满河的水。蓝色降临,万物透明如水晶雕琢,成群的孔雀张开它们蓝色的尾翎,像一把把迎风撑开的花伞。河水在一瞬间也变得蓝汪汪的,渐深渐浓,终于蓝到发黑,隐藏了水底无数的秘密。最后,紫色的感觉以它的华贵纱裙擦拭着我的眼睛,我感到心中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无限感激,无限留恋之情,紫色的液体从我体内排出,紫色的泪水充盈着我的眼眶。当我的感觉变成无色透明时,当河水恢复了浑huáng、田野恢复了碧绿、远山恢复了黛青时,我感到浑身轻松感到五脏六腑内空前的洁净,这时一切的幻觉戛然而止,我听到钱英豪在我耳畔发出的威严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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