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国_莫言【完结】(4)

2019-03-10  作者|标签:莫言



不久前的一个正午,检察长扔给他一支中华牌香烟,自己也抽出一支。丁钩儿打着火机先点燃了检察长的烟又把自己的烟点燃。烟雾进口,好像苏糖溶化,又香又甜。他看到检察长吸烟的动作有点笨拙,心里想这老头儿其实不会吸烟,但他抽屉里好烟不断。检察长拉开抽屉,把一封信拿出来,先瞄了两眼,才递给丁钩儿。

丁钩儿匆匆阅读着那个人稀奇古怪的字迹构成的检举信,显然是用左手写的。署名:民声,显然是假名。信的内容先使他惊惧后使他怀疑。他又从头把信浏览了一遍。尤其反复看了信的空白处那位熟悉他的首长龙飞凤舞的批示。

他望着检察长的眼睛。检察长望着窗台上的茉莉花。白花点点,散发着淡雅的香气。他自言自语地说:

“这可能吗?他们有这么大的胆量?敢把婴儿红烧了吃?”

检察长暧昧地笑笑,说:

“汪书记点名要你去调查。”

他心里很兴奋,嘴里却说:

“这事该不着我们检察院去gān!公安部门睡觉去啦?”

检察长说:

“谁让我这里有一位大名鼎鼎的丁钩儿呢?”

丁钩儿有些发窘,问:

“我什么时候可以动身呢?”

检察长说:

“你随时可以动身。离婚了没有?不离婚同样需要勇气。当然我们希望这是一封望风捕影的诬告信。绝对要保密。你可以采用任何方式,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

“我可以走了吗?”丁钩儿站起来。

检察长也站起来,拿出一条没启封的中华香烟,往桌子上一推。

丁钩儿夹着烟走出检察长的办公室。他跑进电梯。他走出大楼。他想去小学校看看儿子。著名的胜利大街横在面前,成群结队的轿车双向奔跑,不给他一点空隙。他等待着。一群幼儿园的孩子正在他左前方横穿马路,阳光照着他们的脸,好像朵朵葵花。他不由自主地沿着马路的边缘向那群孩子们靠拢,自行车贴着他的身体滑行,宛若一条条鳗鱼。骑车人的脸在qiáng光照耀下变成一些模模糊糊的白影子。孩子们打扮得花枝招展,白白胖胖的脸,笑眯眯的眼睛。他们仿佛被拴在一根粗大的红绳子上,好像一串鱼,好像一根枝条上缀着的肥硕果实。汽车的烟雾喷到他们身上。光焰白亮如炭,孩子们宛若一大串烤熟的小鸟,撒了一层红红绿绿的调料,香气扑鼻。儿童是祖国的未来,是花朵,是最宝贵的,谁敢碾死他们?汽车们无可奈何地停下来,吭吭哧哧喘息着,让孩子们过马路。孩子队伍的两头是两位穿白大褂儿的妇女,她们脸盘如满月,嘴唇似朱砂,牙齿锋利洁白,好像一对孪生姐妹。她们各攥着绳子的一头,毫不客气地大声吆喝着:

“抓紧绳子!不准松手!”

丁钩儿立在一株huáng了叶子的路边树下时,孩子的队伍已经安全过路。汽车流一làng一làng涌过去。孩子的队伍在他面前弯曲起来,嘁嘁喳喳叫唤着,好像一团麻雀。他们的手腕上挂着红布条,红布条拴在红绳子上。虽然队伍变得乱糟糟,但他们都在绳子上。两位阿姨只要把绳子神紧,马上就是一条整齐的队伍。他想起了阿姨刚才发出的“抓紧绳子!不准松手!”的命令,心中恼怒无比。废话!他想,拴住了怎么松?

他扶着树,冷冷地问绳子前头那位阿姨:

“为什么要拴住他们?”

阿姨冷酷地看了他一眼,问:

“你是gān什么的?”“你甭管我是gān什么的,”他说,“请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把孩子们用红绳拴起来?”

阿姨鄙夷地说:

“神经病!”

孩子们看着他,齐声说:

“神——经——病——!”

他们把每个字都拖得很长,不知是必然的现象还是训练的结果。童音清脆稚嫩,十分好听,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声音,在马路上扩散,好像一群活泼的小鸟齐飞。孩子的队伍从他的面前走过去,他愚蠢地笑起来,对着绳子后头那位阿姨笑。她却别着脸不看他。他一直看着孩子队伍消逝在一条胡同里,胡同两边是两堵刷了红漆的高墙。

他很困难地走到马路对面去,烤羊肉串的新疆人怪腔怪调地招呼他吃。他不吃。他看到一位脖子很长的姑娘走过来买了十串。她嘴上的口红像辣椒一样。她把嗞嗞冒油的肉串放到盛辣椒的盒子里滚动着。她吃肉隼时嘴形奇怪是因为要保护嘴唇上的颜色。他感到喉咙火辣辣的,扭头就走了。

后来他站在育红小学校的门口抽着烟等待儿子。儿子背着书包跑出校门时没有看到他。儿子的脸上有一些墨水污渍。小学生的鲜明标志。他喊儿子的名字。儿子不亲热地跟他走。他告诉儿子自己要去一趟酒国市办公务,儿子说无所谓。丁钩儿说什么叫无所谓呢,儿子说无所谓就是无所谓吗,有什么所谓吗?

无所谓,对,无所谓,他重复着儿子的话。

丁钩儿走进煤矿党委保卫部,受到了一个剃平头的小伙子的接待。平头小伙子拉开一个与墙壁同高的大柜子,倒了一杯酒递给他。这间办公室里也生着大炉子,火势虽不如门房里盛,但屋里温度仍然很高。丁钩儿想吃冰,小伙子劝他喝酒:

“喝吧,喝口暖暖身子。”

丁钩儿看着小伙子诚挚的脸,不忍心拂了他的好意,便接了酒杯,慢慢地喝着。

门窗严丝合缝,密封很好。丁钩儿周身发痒,汗在脸上爬。他听到平头友善地说:

“您不要着急,心静自然凉。”

丁钩儿耳朵里有嗡嗡的响声,他想到蜜蜂。蜂蜜。蜜饯婴儿。此行任务重大,不敢马虎。窗玻璃似乎在微微颤抖。几架巨大的机械,在窗户外的天地间缓慢地、无声无息地移动着。他感到自己在一个水柜里,像一条鱼。那些矿山机械是huáng色的。huáng色令人昏昏欲醉。他努力谛听着矿山机械的声音,但任何努力都是徒劳。

丁钩儿听到自己在说:

“我要见你们的矿长、党委书记。”

平头说:

“喝酒喝酒。”

平头的热情使丁钩儿感动,便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他的杯子刚放下,平头又给斟满了。

“我不喝了,带我去见矿长、党委书记。”

“首长莫急,喝酒,喝一杯就走,等于让我失职。好事成双,来,再喝一杯。”

丁钩儿看看那拳头大的杯子,心里有些发怵,但为了工作,只好端杯喝尽。

他刚放下杯子平头又给斟满了。

平头说:

“首长,不是我bī您喝,这是我们矿上的规矩:敬酒不成三,坐立都不安!”

丁钩儿说:

“我酒量有限,一滴也不能喝了。”

平头双手把杯子举起来,送到了钩儿嘴边,含着眼泪说:

“求求您,首长,喝了吧,不要让我坐立不安。”

丁钩儿一看平头这样真诚,心顿时软了,接过杯子一仰脖灌了。

平头感动地说:

“多谢多谢,您再来三杯?”

丁钩儿手捂住杯子口,说:

“不行了不行了,快带我去见你们领导吧!”

平头抬腕看看表,说:

“现在去见他们,还稍微早了点。”

丁钩儿亮出身份证,严肃地说:

“我有要紧公务,你不要拦挡。”

平头犹豫了一会儿,说:

“走吧!”

他尾随着平头,走出了保卫部的办公室,进入一条深邃的走廊。走廊两侧有很多房间,房门的一侧都挂着标名的木牌。他问党委书记和矿长不在这栋楼里办公吗?平头说跟我走吧,您喝了我三杯酒我不忍心让您跑冤枉路,要是您不喝我三杯酒,我把您转jiāo给党委办公室的秘书就行了。

出大楼时他在晦暗的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脸,不由地吃了一惊,因为这张脸上的灰色的疲倦表情使他感到陌生。走出大门时,弹簧嘎嘎吱吱地响着,门板反弹回来,拍击着他的屁股,使他踉跄前扑,幸亏平头小伙子伸手拉住了他。美丽耀眼的阳光让他头晕眼花,腿软,耳朵里嗡嗡响。他问平头:

“我是不是有点醉了?”

平头说:

“首长,您没醉,像您这般出色的人物怎么会醉呢?我们这里醉酒的都是些没有知识、没有教养的下里巴人,阳chūn白雪从来不醉,您是阳chūn白雪,所以您没有醉。”

小伙子这一番顺理成章、逻辑严密的话把丁钩儿说服了。他跟着他穿过一片堆放着大批圆木的空地。圆木粗细不一,粗者直径两米,细者直径两寸。有松木、桦木、柞木、橡木、榆木。还有一些他叫不出名字来。植物学知识不丰富,认出这些也不错。圆木皮裂骨朽,漾出一股qiáng烈的酒jīng气味。开始枯萎的huáng草从圆木的缝隙里钻出来。一只白色的蛾子懒洋洋地飞着。几只黑燕子在木跺间飘,醉态朦胧。他站在一株大橡木前,伸出双手,够不着上沿。他握紧拳头,轻轻地敲打着橡木的暗红色年轮,橡木流出的汁液粘在拳头上。他叹息一声,说:

“好魁梧的一棵大树!”

平头接过话茬,说:

“去年一个酿葡萄酒的个体户拿着三千元来买它,我们没卖。”

“他买这gān什么?”

“做酒桶呀!”平头说,“葡萄酒不进橡木桶永远不上等。”

“你们应该卖给他才是,根本不值三千元嘛!”

“我们讨厌个体经济!”平头说,“我们宁愿让它烂了也不支持个体经济。”

丁钩儿暗自钦佩罗山煤矿的公有制觉悟,两条狗在圆木后追逐,步态滑稽,如痴如醉。那条大公狗似乎是门房的看门狗,仔细看又不太像。他尾随着平头小伙子绕过一垛垛圆木,好像进入了原始森林里的伐木场并渐渐地深入了原始森林。橡树的巨大浓荫下,生出许多鲜艳的蘑菇,一层层腐败的橡叶与橡实,放出迷人的酒气。有一棵色彩斑斓的大树上,结着几百个婴儿形状的果实。都颜色粉红,鼻眼分明,肌肤纹理细密。竟然全是男童身。可爱的小jījī恰似一粒粒红彤彤的花生米。丁钩儿摇晃脑袋,安定jīng神,神秘而惊人的大案鬼影幢幢,沉重地在他脑海里展开。他批评自己在不必要耽误时间的地方耽误了很多时间,但转念一想,从接受任务到现在仅仅二十多个小时,而我已在案件的迷宫里寻找路径,已经是绝对的高效率。于是他耐心跟着保卫部的平头青年走。看看他到底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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