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务员笔记_王晓方【完结】(17)

2019-02-24  作者|标签:王晓方

  我心想,你带着朱大伟去的,这活应该jiāo给朱大伟gān,gān吗jiāo给我?便冷漠地说:“刘副市长的讲话是我写的,现成的发言稿,还整理什么?”

  赵忠不怀好意地笑道:“刘副市长基本没按你的稿子讲,是发挥的。”

  我无话可说,只好接过录音笔放进公文包内。这支录音笔是赵忠从市财政局化缘来的,刚弄来不到一个月,崭新的,价值一千五百多元。下班后,我将公文包夹在了自行车后座上,快速往家赶,路过动物园时,门前有卖菜的,老婆早晨上班前就嘱咐我下班后买把菠菜回去,我下了车挑了把水灵灵的菠菜,付了钱,我把菠菜扔进车筐内,回头一看顿时傻了眼,公文包不见了。

  我不知道是被偷了,还是掉到半路了,呆立了片刻,下意识地跳上自行车往回骑,骑着、骑着我意识到,平时我都是将公文包夹在车后座的,架子很紧,从未掉过包,一定是买菜时被偷了,只要是被偷了就不可能找到了,公文包并不贵,关键是丢了录音笔,这回我可是主动把小辫子送给赵忠了。

  我十分沮丧地回到家,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跟老婆说了,老婆一句也没埋怨我,通情达理地在chuáng头柜里取出一千五百块钱塞给我,此时我岳母正在住院,这是给老人家准备的医药费,我把钱重新塞给老婆,老婆说,丢了录音笔咱们还了不就完了吗?我垂头丧气地说,哪儿有这么简单,刘副市长下面管着二三十个局,综合二处跟下属单位张张口,别说一个录音笔,小轿车也一样给,关键是领导讲话丢了不好jiāo代。老婆安慰地说,杀人不过头点地,给你们处长打个电话,让他搪一搪,或许没这么严重。“老婆,”我底气不足地说,“其实领导讲话丢了不要紧,市招商局肯定也录了音,只是赵忠一直在找我的小辫子,这下还不知道他怎么做文章呢。”

  老婆为我担心起来,他劝我去找一找李玉民,我恍然大悟,对呀,我和李玉民毕竟都是研究室出来的,我在研究室时是他最得力的gān将,他现在是办公厅的主管副主任,不可能袖手旁观、见死不救。我晚饭都没吃,星夜打车去了李玉民家。

  进李玉民家门时,是他老婆开的门,我在研究室时去李玉民家拜过年,他老婆认识我,很热情地把我请进客厅,此时李玉民正坐在客厅的茶几旁一边吃饭一边看电视,我进去时他屁股也没抬,只是努了一下嘴示意我坐,我心里有事,哪儿敢随便坐,只是用半个屁股坐在沙发上,惴惴不安地说了丢包的事。李玉民听明白后,一边啃着jī腿一边问我,向赵处长汇报了吗?我没拿李玉民当外人,简单说了我和赵忠近来的微妙关系,李玉民并未表态,只是说我应该先向赵忠汇报,便不再理我。

  我尴尬地坐了一会儿,心想,你李玉民竟是个鸟人,看样子是下决心袖手旁观了,我心一横,起身告辞,我就不信还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李玉民的老婆也觉得丈夫有些过分了,一边数落他一边把我送出门。

  我走出楼道仰望星空,发现一颗流星划破夜空,我猛然顿悟,如果这颗星星不划破夜空,谁会知道他的存在?看来它是以不存在换取了存在,我应该学习这颗流星,一旦出发就不问归程,其实人生是永远走不了回头路的。想到这儿,我掏出手机拨通了赵忠家的电话。

  赵忠懒洋洋地接了电话,当他听明白我汇报的情况后,半天没说话,我叫了两声赵处长,他才像有屎拉不出来地说:“小明,这件事太严重了,明天我向厅党组汇报后再定吧。”说完电话一摔就挂了。

  我茫然地站了半天,我知道赵忠有机会向我发难了。从电话的口气里,我能听出来,他将丢录音笔的事上升到了政治错误,而且怀疑我私留了录音笔,眼下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向王朝权求救,王朝权是欧贝贝的老公,在市招商局办公室工作,正好负责材料这一块,市委书记和刘副市长的讲话录音,王朝权手里一定有。

  果然,我给王朝权打电话时,他正在办公室整理录音,而且刚刚整理出来,王朝权在我眼里不仅为人正直,而且很有才气,只是不懂政治,一直没gān起来。我打车直奔市招商局。

  走进市招商局办公室,王朝权正在复印材料,见我进来,他看了看表,热情地说:“正好我刚gān完活,时间还早,咱们找个地方喝两杯怎么样?我给你压压惊!”

  我苦笑着说:“饶了我吧,在官场上混了这么多年,你还不清楚,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就是我明天jiāo了差,照样有幺蛾子,人家正等着我飞蛾扑火呢。”

  王朝权见我着急,同情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小明,车到山前必有路,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我们一起下了电梯,在市招商局大门前分了手,我又打了一辆车心急如焚地往家赶。明天早晨我必须做好两件事,一是整理好录音材料,而且要打印出来,二是老婆给我的一千五百元钱还真得带上,我要将这两样东西当着同事的面jiāo给赵忠,死胖子,我看你还怎么做文章。

  但是第二天上班,赵忠却迟迟没露面,欧贝贝见我心神不宁地翻着报纸,告诉我赵忠去了肖福仁的办公室,很显然他还真去厅领导那儿做我的文章去了,我气哼哼地将整理的录音材料和一千五百块钱往赵忠办公桌上一扔。许智泰和朱大伟见我情绪不对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面面相觑。看来欧贝贝从王朝权那里得知了情况,简单向许智泰和朱大伟做了解释。

  许智泰当场抱不平地说:“就这么点事,至于吗?小明,依我看,一千五百块钱你不用拿,让下面哪个局送一个,他们都得屁颠屁颠的,再说,以前赵忠自己也丢过。”

  正说着,赵忠绷着猪脸走了进来,一进门就说:“正好大家都在,开个处务会吧。”谁都知道他要借题发挥。果然,他一开口,就将问题上升到政治的高度,说我丢录音笔事件是综合二处历史上最重大的事件,还说此事他已经向厅党组做了汇报,厅领导对这件事深为震惊,十分重视,责令我写出事情经过,厅党组很快就会派人来调查此事。

  一连几天我都没心思工作,我写的事情经过和检查已经两稿了,可是在赵忠那儿就是通不过,看来死胖子不把文章做足,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这是想拉着架子要让我受点什么处分,厅党组也一直未派人来处里调查,这么拖下去我会疯掉的,我心一横,去了刘副市长办公室。

  刘副市长热情地接见了我,看样子刘副市长还不知道录音笔事件,我壮着胆子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情况,刘副市长听明白情况以后,蹙眉片刻,操起内线电话就给肖福仁打。

  “福仁,huáng小明丢录音笔的事赵忠怎么跟你说的?”

  很显然刘副市长的语气是要袒护我,我不知道肖福仁在电话里是怎么解释的,但是几分钟后刘副市长只说了一句:“乱弹琴!”便撂了电话。然后他和蔼地对我说:“小明,你到综合二处以后,我对你关心不够,不过我一直关注你的情况,你写的材料别看是赵忠汇报的,但是他揽不了你的功,我心知肚明,选人、用人关键在于识人,综合二处是我的办公室,由我决策的大政方针都凝聚着你们的心血,别看我一天到晚忙得顾不上你们,其实你们每个人的情况都在我心里呢。小明,丢录音笔的事别放在心上了,吃一堑长一智,肖主任跟我说,赵忠确实向他汇报了,还上纲上线,肆意夸大,请求厅党组派人调查,肖主任根本没答应。小明,你的本事太大了,难免赵忠做周瑜啊,不过,既然走上了从政这条路,受不了委屈不行。好了,我要到省里开会,咱们改天再聊,抽空我找赵忠谈谈,小明,你放下包袱,好好gān!”

  走出刘副市长办公室,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刘副市长能跟我一个小小的正处级调研员如此推心置腹,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刘副市长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再一次高大起来。第一次是我和李玉民到他办公室汇报调研报告时,那时候刘副市长在我心目中是伟大的神;这一次刘副市长走下神坛,在我心中变成了一个伟大的人。此时此刻,我对刘副市长的印象是:有血有肉,有情有义,有理有据。

  但是回到综合二处面对赵忠这个土皇上,我的心情再一次黯淡下来,尽管我不是野shòu,却要闯进笼子里充数,我坐在办公桌前,宛若一尊雕像,满脑子溢满的都是平庸。是做腐肉,还是做腐肉上的细菌?这是个问题。尽管生命是一部书,可是眼下谁还有兴趣读书呢?总要有一点追求,当然是虚荣,因为没有什么比虚荣更永生。我的心就要缩成一块橡胶,可以做成轮胎或者皮球,总之是有弹性的圆的什么东西。在没有生命的空间,我只能用弹性挖掘,即使挖掘的全是虚无,我也不能停止,因为我不能没有追求。以前我太幼稚了,像小孩儿一样幼稚,以为别人给你一块糖,他一定就是好人,其实面对虚荣,谁又不是乞丐?不行,不能再让时间这样无意义地流逝,即使果真这世上没有意义,我也要创造出自己的意义。

  目前对于综合二处来说,最有意义的事情就是与“土皇上”做斗争,“赶他走,像狗一样赶走他!”这个声音像幽灵一样在心底怂恿我,我顿时想起萨特最荒唐的句子:“我独自一人,却像攻克城池的军队一样前进。”不行,我不能独自一人,孤军奋战最容易腹背受敌,我要通过地下斗争迅速建立统一战线。我用余光扫视着许智泰、欧贝贝和朱大伟,眼下最想推翻“土皇上”的就是许智泰,他对综合二处“万马齐喑”的状态早就耿耿于怀,许智泰无疑是最理想的火把,就差一根火柴把他点燃,这根火柴就是我,也只能是我。只要许智泰这根火把点着了,不愁欧贝贝、朱大伟不添油。

  但是时机很重要,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都不能少,因为大家谁也输不起,眼下还得卧薪尝胆。想到这儿,我想抽支烟,却将手中的笔塞进了嘴里,在这之前,他像一支手枪一样躺在我的手指间,我着实地吮了一口钢笔水,我并未漱口,而是毫不犹豫地咽了下去。我就是要将我的心染成蓝色,像天空一样湛蓝,我正需要蔚蓝色的思想洗涤。此时此刻,我长舒一口气,“眼睛就像火炭里撒尿的猫”。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一晃又是一年,时机终于到了,刘副市长突然调任清江省副省长,此时赵忠出国不在家,新任常务副市长的可能是彭国梁,但一直没有准信儿,这可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经过漫长的等待,许智泰早就等不及了。

  下班后,我借机请许智泰喝酒,真是酒壮英雄胆,几杯酒下肚,许智泰的心里话就出来了。我们从希腊城邦谈到中国的史官文化,从犹太教的耶和华谈到基督教的上帝,从文艺复兴谈到当下改革开放中的解放思想……最后我们都认为,对于政客来说或者对于yīn谋家来说,政治是对权力的欲望与追逐,是控制人的权术和伎俩;但对于政治家来说,政治是求得有意义的生活的一种途径,是保护人和服务人的一种途径。政治的原点就是有个性的人,是唤醒人的良知。但是自从马基雅维利以来,西方政治学一直把政治定义为权力的游戏,而我却认为政治的出发点和归宿点是道德和良知,许智泰却提出了一个不得不让我正视的问题,既然西方政治学将政治定义为权力的游戏,那么如何才能成为游戏大师?具体说就是每个公务员都想掌握官场之道,但是“道”是什么?我们争论了很久,但是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达成妥协,眼下的“道”就是赶走赵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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