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务员笔记_王晓方【完结】(14)

2019-02-24  作者|标签:王晓方

  如果以时下最流行的新闻采访的方式问我:“许智泰先生,你对痛苦怎么看?”

  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有痛苦说明我活着,痛苦是生命的证明。”

  如果继续深入采访我:“你内心深处最大的痛苦是什么?”

  我会不假思索地回答:“同一种生活。”

  如果继续探讨:“生活应该是丰富多彩的,怎么会是同一种生活?同一种生活究竟是什么生活?”

  我会痛苦地回答:“这是一种向上爬的生活,我的心中只有一个目标,爬上去,像蛇一样爬上去。”

  如果采访者质疑我的回答会继续问:“为什么往上爬而不是向前行?”

  我会更加痛苦地回答:“因为我有一种在炼狱的火锅里煎熬的感觉,只有向上爬才有生的希望。”

  如果采访者体会不出我这种感觉质疑道:“那么在你眼中人是什么?”

  我会坚定地回答:“在我心目中没有人,只有人民,我不是人,我是公务员。公务员在我心目中就是一座雕像,其实矗立在东州城的所有大楼都是公务员的雕像,因为我生活在雕像的世界里,所以我眼中只有两个人:公仆和人民。”

  我知道我的回答任何采访者都不会满意的,但是这就是我真实的感觉。我每天都渴望拥抱一切能抓到的东西,但我从来就没抓到过什么,我不知道我的运气为什么这么差,不如肖福仁、不如赵忠、眼下又不如善于喝尿的杨恒达,甚至不如像幽灵一样不声不响的huáng小明,因为huáng小明如愿以偿地当上了彭副市长的秘书。

  huáng小明的走运给了我一个重要启示:那就是人这一辈子的运气不能等,要去发现,要像发现美一样去发现。这一点我发现杨恒达做得就比我到位,我听说他自从到综合二处以后就一直与赵忠打得火热,这分明是为了发现更好的运气的做法。谁都知道赵忠与刘一鹤的关系,谁能保证杨恒达这样做不是在“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谁愿意一棵树上吊死?眼下脚踩八只船的大有人在,脚踩两只船的又算得了什么?

  杨恒达有了这种迹象以后,我刻意做了观察,发现杨恒达脚踩两只船事出有因,以杨恒达对老领导的忠诚,不是一个轻易背主的人,何况彭国梁对他相当器重,对他有知遇之恩,无论是跟着彭国梁,还是跟着刘一鹤,前途都是一片光明。之所以这样做,大概是因为一些关于彭副市长的谣言,我对这些谣言是不太相信的,或者说不愿意相信。因为凭赵忠和刘一鹤的关系,我是无论如何靠不上刘一鹤这棵大树的,我现在只能靠彭国梁这棵大树,为了不至于吊死在这棵树上,或者说骨子里生怕这棵树成为枯树、死树,我要不遗余力地为这棵树浇水、施肥、培土。

  星期日上午十点钟,我和老婆在chuáng上正行云雨之情,chuáng头柜上的电话响了,我在老婆身上一边耕耘一边问是哪一位,结果是该死的王朝权。我心想,我好不容易和老婆过一把礼拜天,早不打电话晚不打电话,偏偏在最关键的时刻打电话,怪不得你小子搞不出孩子来,根本不懂珍惜生活嘛!这小子十分痛苦地说,中午想请我吃饭,听口气就知道吃饭是假,被老婆踹下chuáng是真,说不定老婆根本就没上chuáng,大礼拜欧贝贝不在王朝权的chuáng上,莫非在……我不敢深想,被王朝权的电话破坏了情绪,和老婆有滋有味的云雨情只好草草收场。

  王朝权请我吃饭从来都是在街边上的小酒馆,这小子在招商局办公室混的年头也不短了,不仅办公室副主任没混上,连个副处级调研员也没熬上,还只是个主任科员,也难怪欧贝贝死看不上他,级别比老婆低,而且是个漂亮老婆,头发不变绿才怪呢!哪个老婆不盼着夫贵妻荣。

  王朝权一脸沮丧地要了两瓶二锅头,一边喝一边向我诉苦,喝到半醉时我听明白了,王朝权之所以痛苦得像老婆和别人跑了似的,是因为问题比老婆跟别人跑了还严重,因为欧贝贝怀孕了。

  我难以理解地问:“朝权,你老婆怀孕是好事呀,你们俩早就应该要个孩子了。”

  王朝权的表情像刚被阉了一样难受,极度痛苦地说:“大哥,我上医院检查过,我没有生育能力。”

  我一听这话顿时从半醉中惊醒了,很显然欧贝贝肚子里的孩子不是王朝权的,我顿时想到了一个人,就是假和尚赵忠。死胖子赵忠在综合二处当处长时就没少打欧贝贝的主意,想不到终于如愿以偿了。我望着痛苦万分的王朝权,心想,一个男人活到这个份儿上也真他妈够窝囊的。

  为了平抑王朝权沮丧且痛苦的情绪,我拍着桌子大骂赵忠。没想到王朝权含着眼泪闷了一杯二锅头,愤恨地说:“大哥,孩子不是赵忠的。”

  王朝权话一出口,我惊得目瞪口呆!“不是赵忠的,那是谁的?”

  王朝权用食指蘸了蘸酒颤抖着写了一个“彭”字,我嘴里正嚼着一片酱牛肉,看到这个字险些呛了肺管子。

  我用筷子戳着桌面问:“朝权,你是喝多了,还是气昏了,这怎么可能呢?”

  没想到,王朝权突然吼道:“怎么不可能?他姓彭的是衣冠禽shòu,什么事做不出来?”

  我望着目光中充满煞气的王朝权,哑口无言。我还从未见过平时温和的王朝权有过这么犀利的目光,让人看了有一种不寒而栗之感。我们沉默了许久,王朝权异常冷静地说:“大哥,我只有你一个朋友可以说说心里话,假如孔子活到今天,他一定会说这是个礼崩乐坏的年代。眼下一提到‘跑官’二字,人们无不鄙夷厌恶,认为‘跑官’不过是权欲熏心之辈、蝇营狗苟之徒往上爬的卑劣行径,殊不知‘跑官’的鼻祖就是孔圣人。在官场上,一些人为了往上爬,不惜自我矮化,甚至失去了价值判断的能力,对这些人来说平庸已经成为他们的生活方式。平庸是一种恶。汉娜·阿伦特说:‘平庸可以毁掉整个世界。’这些年,欧贝贝看不上我,认为我活得平庸,你知道,我在大学时代是最优秀的学生,我现在仍然是最优秀的。大哥,我从来就没有平庸过,我一直在为理想和信念而奋斗。但是贝贝变了,变得眼睛里满是权势。现在贝贝bī着我离婚,没办法,我已经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了。大哥,我在市招商局的使命也结束了,为了我的理想和信念,我决定去深圳闯一闯,我已经向局里递jiāo了辞职报告,今天请你出来喝酒,一是为了诉一诉心里的苦,更主要的是向你辞行的。”

  毫无疑问,王朝权心意已决,劝已经没有用了,很显然王朝权想换一种活法。说实话,尽管我觉得王朝权所说的理想和信念有些可笑,但是如果我是王朝权现在的年龄,我会毅然决然地换一种活法,眼下命运只给我留了一条路,我只能往上爬。按着王朝权的说法,只能平庸地活着。我无奈地想,是什么造成了我今天的平庸?想来想去,都觉得自己已经同化在体制之中了。

  “朝权,”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大哥跟你说句心里话,以前大哥低看你了,其实我是能看见的盲人,你才是心明眼亮的人。《圣经》里有一句话,一切都将过去。大哥也送你一句话,一切都将开始。”

  王朝权听了我的话有些激动,他动情地说:“大哥,其实生活的意义从来都不是轰轰烈烈的,所有的意义都是体现在平平淡淡之中,如果一个民族总是追求轰轰烈烈的意义,那么这个民族一定是发疯了。”说到这儿,王朝权停顿了一下,然后表情严肃地叮嘱道:“大哥,我已经应聘到深圳一家外贸公司工作,临走前,我想嘱咐你几句,不要贴彭国梁太近,他能重用温华坚这样的赌徒,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们局里谁不知道温华坚嗜赌如命,很多人在澳门的大鸟笼子看见过彭国梁、温华坚和陈实,这三个人是一丘之貉,千万不要为了往上爬而上了贼船!”

  我和王朝权分手时发现他好像如释重负,我却心情沉重起来。彭国梁这艘船果然是贼船吗?我萎靡不振地走着,觉得自己像一具标本,马路上所有的面孔都像标本,所有的标本都好像在船上,有走在船上的、骑在船上的、坐在船里的、靠在船头的,形形色色的船,原来世界是由船组成的。可能是二锅头喝多了,我眼中的所有景象都像船。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竟情不自禁地向市政府方向走去,我本来是要回家的,但在我的骨子里早就把办公室当做家了。走到市政府广场,我看见刘一鹤的专车从市政府大门驶出来,向黑水河方向驶去。市府大街上成千上万辆汽车鱼贯而行,天上没有一丝云彩,市府广场周边的树静止不动,我耳边一直回dàng着王朝权嘱咐我的那些话,心里像冰冷的湖。我想起黑泽明的电影《德苏乌扎拉》中的一句台词:“冰冷的湖面一片寂静,寂静中隐藏着危机。”但危机是什么我不知道。我极力向黑水河方向眺望,早就看不见刘一鹤的奥迪车了,脑海中浮现出刘一鹤的笑容,或许那危机就隐藏在这笑容中,我觉得那危机不应该是我的危机,但也绝不只属于彭国梁。

  自从刘一鹤接任东州市市长以后,彭国梁与他的关系就十分微妙,微妙是一种高深的博弈,我和杨恒达之间也在博弈,但不是高深的那种,但我和杨恒达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像彭国梁与刘一鹤。我发现我的感情之所以更贴近彭国梁,不仅仅是因为他亲口对我说我是他的人,更主要的是我和他有一个共同点,我们都是副的。做副手的太能gān了遭嫉,不行的话又保不住自己的位置,要自保就必须防住上下两个方向的暗箭,绝不能授人以柄,看来彭国梁的危机是授人以柄了,但由此就说我上了贼船,这话太片面。从古到今,上了贼船的人太多了,你能说上了贼船的人都是贼?说句心里话,管他是什么船,能送我到我想去的地方就行。好像我的想法很现实,不是我的想法现实,我就是这么被创造出来的,对,我就像雕塑家手里的一块泥,是被雕塑出来的,我活着,但早就忘记了呼吸,为了寻找到呼吸,我在拼命地活着,呼吸是什么?就是喘气儿,但是我却把不喘气当成了一种习惯,这是不是有病?我不知道,反正谁都这么活着,还说这就是现实。什么是现实?现实就是该死的虚无。现实就是该死的贼船。这都是过去造成的。因为过去就是一条该死的贼船,人就是乘着这艘贼船沿着时间长河寻找现实的,结果现实就是他妈的虚无。

  虚无是以存在的方式存在的,让我不明白的是活着是现实,还是虚无。我感觉凡是虚无的都有生命,凡是存在的都是雕像,而雕像是没有经络的。这是不是天大的荒谬?思想是怎么解放的?是通过充满特色的游戏,当然不是玻璃球游戏,而是文字游戏,将文字变成水蜜桃然后装进罐头里,罐头瓶是用纸做的,为什么纸没湿?因为罐头里光有文字,没有水,文字通过相濡以沫维持新鲜,这不是幽默,这是现实。现实就是罐头游戏,游戏是水,罐头是船,既然谁都离不开船,就难免上错船。我缓步走向市府广场中间的华表,对面是市政府大楼,我猛然有一种站在甲板上的感觉,市政府大楼太像一艘大船的驾驶舱了,眼前的华表分明就是这艘巨轮的桅杆,那么我在哪儿?我抬头望去,发现华表上蹲坐着的犼分明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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