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务员笔记_王晓方【完结】(11)

2019-02-24  作者|标签:王晓方

  我听了huáng小明的话心头为之一振,心想,看不出来这小子平时文质彬彬的,想不到骨子里还有点革命jīng神,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酒话,便心一横,附和道:“小明,你的话句句说到我的心坎上了,搞什么‘五四’运动,要搞就搞陈胜吴广起义,我当陈胜,你当吴广,咱们‘苟富贵,勿相忘’怎么样?”

  “许处长,你的意思gān脆搞一场‘政变’轰走赵忠?我是没问题,只是不知道欧贝贝、朱大伟能不能响应?”

  酒喝到这时,我似乎越喝越清醒了,huáng小明表面上是请我喝酒,其实是有备而来,借喝酒之机做我的工作,趁赵忠出国之机,发动“政变”。我在综合二处当了十年副处长了,肖福仁当处长时,我就是副处长,如今肖福仁从综合二处升任市政府副秘书长、办公厅主任了,我还是副处长,不用我也就罢了,派个德才兼备的人来当处长也行,结果刘一鹤任人唯亲弄来一头猪,不gān活光哼哼,老子又不是饲养员,天天伺候猪!赵忠仗着自己的后台硬,不仅在综合二处飞扬跋扈、独断专行,在办公厅也是目空一切、耀武扬威。其实肖福仁早就看他不顺眼了,以前不敢动他,是碍于常务副市长刘一鹤的面子,如今刘一鹤就要到省里任副省长了,接替刘一鹤的很可能是彭国梁,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眼下“政变”倒真是天赐良机。其实我早就想这么gān了,只是一直摸不透huáng小明的心思。只要huáng小明肯配合,欧贝贝和朱大伟不在话下。真要是赶走了赵忠那头猪,老子至少能gān几天代理处长,如果彭国梁认可我,“代理”两个字去掉也未可知,到时候,最有可能当副处长的当然是huáng小明,官场上是没有友谊的,全部的同盟都是利益共同体,这一点我心知肚明。

  “小明,欧贝贝和朱大伟的工作我去做,只是咱们得研究一下行动方案,你看这样好不好。我写一封匿名信,先告赵忠狗日的猪头一状,怎么样?”我话一出口,huáng小明就笑了,还露出一丝不屑的表情。

  “许处长,只要厅领导接到匿名信就会想到综合二处。综合二处谁会写这种匿名信,仔细分析一下,就会想到你,另外,我不喜欢这种蝇营狗苟的行为,既然gān了,就有理有据、光明正大地gān,许处长,别看赵忠是综合二处的处长,实际上在欧贝贝、朱大伟和我的心里,你才是我们真正的主心骨,因此,我建议你牵头写一封给厅领导的公开信,我肯定签名,你再做一做欧贝贝和朱大伟的工作,我相信以你在他们心中的分量,他们一定会签名的。以前赵忠仗着刘市长给他撑腰,不把厅领导放在眼里,眼下刘市长高升了,谁接他还未可知,正是弹劾赵忠的最佳时机,因此,必须将矛盾公开化,只要盖子一揭开,厅内一定哗然,厅领导就会找我们每个人谈话,到时候我们众口一词,将厅领导一军,不愁赵忠不滚蛋。到那时只要在厅内选综合二处处长,非你莫属!许处长,天赐良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呀!”

  huáng小明的话不仅有道理,而且颇具煽动性,我听了以后热血沸腾,跃跃欲试!情不自禁地举起杯说:“小明,我当了十年副处长了,那么多的副市长、市长都高升了,他们都念过我给他们写的发言稿,可是他们高升后,记住我什么了?可能连一点念想都没有。芸芸公务员中,我们不过是一粒沙子,我时常想如果这个副处长我当到退休,综合二处是什么?就他妈的是我的牢笼,我就拿这次‘政变’当作一次越狱,来,兄弟,为了我们这次越狱成功gān一杯!”

  说实话,这是我平生喝得最痛快的一次酒,真是他妈的上下通透,这顿酒我们是中午开喝的,结果一直喝到了huáng昏。我们离开小酒馆时,太阳红得像是天空被谁捅了一刀似的,漫天的玫瑰红像是红窟窿里汩汩涌出的鲜血,点点滴滴地落在黑水河里,我打车路过黑水河时发现黑水河的水更黑了。

  回到家时,头有些发昏,尽管喝多了,但是我仍抑制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我踉踉跄跄地走到饮水机前,给自己倒了一杯冰水,一口气喝下去,冰冷的水像是一把利剑刺到了我的胃里,别看我头发昏了,但是心里透亮着呢!想起huáng小明谈到的“朕文化”,回来的路上我便有了不同的意见,我觉得应该改为“朕主义”更妥。为了证明我的正确,我走到书柜前,想找一本《中国历史》加以佐证。大概还是酒喝多了,竟然随手拿了一本鲁迅的书翻了起来,想不到歪打正着,竟看到了一句鞭辟入里的话,说得是一针见血。鲁迅说,对中国老百姓而言,中国历史只有“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与“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这分明是佐证我的“朕主义”。

  很显然,历史是由一个个现实组成的,而不是由一个个理想组成的。没有人认为一粒沙子具有世界意义,也没有人认为一只蚂蚁具有生命意义,但是没有意义正是它们最具价值的意义,没有意义就是它们存在的理由。但是人毕竟不是沙子和蚂蚁,别指望靠“朕”制服人们心中沉睡的shòu性,这只沉睡的猛shòu只忠诚于不朽,而不是腐烂发臭的“朕”,要知道千百年来,使人类凌驾于动物之上的不是散发着腐臭气味的“朕”,而是思想,只有思想才是人类最崇高的驯shòu师。不要让历史变成牢笼,人类终归不是生活在历史之中,人类只生活在生命之中,而生命是属于大自然的,从来而且永远也不会属于腐臭的“朕”。

  想到这儿,我似乎有些酒醒了,我走到凉台前打开窗户,邻居家养的一只公jī叫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这只公jī一到huáng昏时分就打鸣,都说一唱雄jī天下白,我们家楼下邻居家养的jī却一唱雄jī天下黑。很长时间我弄不明白是什么原因,此时此刻,我猛然明白了,因为这只jī从买来那天起就一直关在笼子里,根本没在大自然中生活过,哪儿知道什么是黎明,什么是huáng昏,早就颠倒黑白了。

  我们四个人酝酿了两天,终于将致厅领导的一封信递给了肖福仁,信当然是我牵头送上去的,没想到信一递出,就在办公厅引起了轩然大波,各种舆论都有,让我们没有想到的是主流舆论站在了我们一边,看来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我们在紧张、兴奋、不安、惶恐、期待、希望等复杂的情绪中度过了一个星期,终于在赵忠回国的前一天,肖福仁在人事处处长的陪同下亲自找我和huáng小明、欧贝贝、朱大伟谈话,谈话是分别进行的,令肖福仁吃惊的是我们四个人竟然群情激奋、众口一词地直指赵忠的跋扈与专横。

  第二天赵忠一上班就给我们显摆他在国外照的照片,他刚把照片摊在我的办公桌上,内线电话就响了,他接完电话就出去了。我判断这个电话非同寻常,结果赵忠这一出去就是两个小时。回来后,脸色像茄子皮一样难看。

  赵忠气哼哼地坐在椅子上,一连抽了两根烟,然后黑着脸皮说:“正好大家都在,咱们开个处务会吧。这可能是我给你们开的最后一次处务会了,你们用不着紧张,我并不想兴师问罪,因为我已经没这个资格了。我只想给大家讲个故事。这个故事出自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姑妄听之一》。有一天,酒纠宣觞政,约各言所畏。席间有闻其声而不见其形的一位老狐,自然也得循例回答。当问到老狐怕什么时,老狐说,我怕狐。引得众人哄堂大笑,问他,人见了狐狸害怕可以理解,狐狸是你的同类,你怕什么?老狐笑着说,天下唯同类可畏也。凡争产者,必同父之子;凡争宠者,必同夫之妻;凡争权者,必同官职之士;凡争利者,必同市之贾。势近则相碍,相碍则相轧耳。且she雉者媒以雉,不媒以jī鹜;捕鹿者由以鹿,不由以羊豕。凡反间内应,亦必以同类,非其同类,不能投其好而入,伺其隙而抵也。由是以思,狐安得不畏狐乎?连狐狸都害怕同类,人当然就更得害怕同类了,稍有不慎,就要遭人暗算啊!许智泰,咱们在一起工作五年了,平时你装得像老huáng牛似的,我还真有点忘了你是我的同类,你以为赶走我一个赵忠,综合二处就是你的了?别做梦了,告诉你,走了一个赵忠,还会来王忠、李忠、周忠。你也是老公务员了,难道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也难怪,你当了十年副处长确实怪可怜的,这样吧,临走前我告诉你几句箴言:你知道官场为什么叫宦海吗?就是想当官的人太多了,那么为什么那么多人望洋兴叹呢?就是因为他们不懂得登船的方法。咱们共事五年了,你也当了十年副处长了,我还真不忍心看着你望洋兴叹。记住许智泰,你要想在综合二处搞民主,要先明白什么是民主。民主就是主民,你是民我是主,哪个主也不会喜欢bào民的,什么时候你从心里喜欢顺、愿意顺了,你就扒着船帮了。逆是人性,顺是官性,人性如果不升华到官性,你就得永远是只蚂蚁!”

  赵忠的话让我血往上涌。我正想酝酿几句振聋发聩的话予以回击时,赵忠猛然站起来,摔门而去。我们四个人呆呆地坐在座位上,谁也没有动。huáng小明在翻着一本什么书,欧贝贝在看时装杂志,朱大伟在翻报纸,表面上好像只是一次普通的处务会,但是我知道每个人都从赵忠的话中听明白了结果,这次革命虽然革掉了一个赵忠,但是综合二处什么都不会变,所以大家没有一点胜利的感觉,反倒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似的,我的心里更是空落落的。

  过了一会儿,欧贝贝晃着屁股出去了,紧接着朱大伟也跟了出去,只剩下我和huáng小明。

  我沮丧地说:“小明,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huáng小明沉默片刻,站起身说:“许处长,我只想把泰戈尔的一首诗送给你,如果你在黑暗中看不见脚下的路,就把你的肋骨拆下来,当作火把点燃,照着自己向前走吧!”说着huáng小明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然后摇了摇头也出去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他妈的,好像这次“政变”是我一个人gān出来的似的,我望了一眼赵忠的位子,心想,果真我坐到了处长的位子上会与赵忠不同吗?追逐权力的人哪个能跳出自己的心狱?对于权力,得之窃喜,失之弥痛,扪心自问,我也不过如此。鲁迅说,“运jiāo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试问从古到今运jiāo华盖者有几个人碰头了?想到这儿,我还真对赵忠多了几分同情,因为我一直用副处长的眼光看待处长的位置,却从未设身处地地以处长的眼光俯视全处。如果我是处长,我会是个民主的处长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我是处长实施主民是最舒坦的,因为实施主民才能保证我的利益最大化,谁不愿意让自己的利益最大化?正如有些人以正人君子的口气大骂腐败之祸害,其实不过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一样,真要是把权力jiāo给他们,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说一千道一万,所有的诉求都是为了各自的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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