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花_铁凝【完结】(66)

2019-02-24  作者|标签:铁凝

  仓本发表着感慨,他身边的那个中国翻译翻译得很是吃力。但瞎话和笨花人都还是听懂了,他们都觉出这个部队长仓本的秉性难摸,更不知他来笨花的目的。

  仓本还是在他夸过的椅子上落了座,按照宾主身份,他坐在了上手,他让瞎话坐在了下手。瞎话坐在下手的圈椅上,从腰里抻出自己的短烟袋装了一袋烟。他想,仓本说了半天椅子,是不是该说桌子了?

  仓本没有说桌子,他说的是棉花——花。

  仓本说,他来兆州后,也学会了把棉花说成花。他说,花这个称呼实在好。他说,他今天就是专来说花的。笨花人倒是早就发现,仓本身后没有武装,除了几名随从和翻译,就是兆州新民会的老乡。说起花,仓本对笨花村花的种植很不满意。他说他一路上注意了一下,笨花村的花远远没有达到百分之七十的种植面积。百分之七十这是皇军的规定,不是可种可不种。仓本在说花时,脸上就失去了刚才的笑容,甚至出现了几分严肃。他说,种够了指标,大家都好看,笨花人还可以享受到洋泵、肥田粉的折价待遇。若是弄虚作假……在兆州,欺骗大日本皇军的村子是大大的有,但是皇军也自有对付的办法。

  听了仓本的话,瞎话沉吟片刻说:“报告仓本部队长,不会的,今年我笨花村的花地是按皇军规定耕种,只多不少。”

  新民会的人员中有认识瞎话的,此时便插话道:“瞎话。”

  瞎话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便说:“我是叫瞎话,可我一辈子不说瞎话。”

  翻译把瞎话的话翻给了仓本,仓本冲着笨花的乡亲厉声发问道:“他真的一辈子不说瞎话吗?”

  众人一时无人回答,茂盛店的气氛便紧张起来,也分外地安静。仓本手扶战刀扫视着众乡亲,坚持等待回答。人们不知下一步茂盛店会有什么变故,谁都听说过日本人一恼怒,其结果是什么。好几起惨案都是因为日本人“恼”了。

  这时,人群中突然飘出了一句日本话:“扫以代斯乃。”说话人是小袄子。

  日语中的“扫以代斯乃”,翻译过来就是“说的是呢”,是附和肯定之意。这是小袄子在附和瞎话一辈子不说瞎话的旁证。

  小袄子的日本话说得很轻,说得也很不自信,以至于笨花人一时谁也没有留意到她的声音。但是仓本却注意到了,他听见了这句“扫以代斯乃”——这句他的民族的语言。他目光疑惑地开始在这片灰秃秃的人群中搜索,最后他把目光落在小袄子身上。他冲着小袄子用日本话说:“你,过来。”

  小袄子竟也听懂了仓本的话,从人群里挤出来,站在了仓本眼前。

  仓本把小袄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他用日本话问小袄子:“请问你的名字。”

  小袄子用日本话答:“我的名字叫甘圣心。”

  仓本问:“你的故乡在哪里?”

  小袄子答:“我的故乡在笨花。”

  仓本问:“是谁叫你说日本话的?”

  小袄子想了想,答:“一个朋友。”

  仓本问:“日本朋友?”

  小袄子答:“不,中国朋友。”

  仓本又问:“你还会说哪些日本话?”

  小袄子愣了一下,紧走两步来到桌前,从方桌上端起一个茶碗,把茶碗举给仓本,用日本话说:“请喝茶,茶不好,心意重要。”

  仓本接过茶碗,脸上的表情是意外和惊喜。不过他并没有喝茶碗里的茶,他放下茶碗又问小袄子:“你知道新民会是gān什么的吗?”

  小袄子听不懂了,翻译翻给小袄子,小袄子便用中国话对仓本说:“我知道,乡下宣传的新民会,老百姓一心一意多种棉。”她是套用了一首抗日歌曲,那歌词本是:“乡下宣传新民会,qiáng迫老百姓多种棉。”她巧妙地去掉了“qiáng迫”,换成了“一心一意”。

  翻译把意思给仓本翻过去之后,仓本脸上再次出现了惊喜。看来,小袄子用日本话缓解了茂盛店里的紧张气氛。

  仓本却还是仔细追究笨花的棉花亩数,他放弃小袄子,又把目光转向闲在一边的瞎话。仓本对翻译说,他认为瞎话的话仍然可能是瞎话,还说刚才他进村前,围着笨花村先查看了花地,他站在南岗上四周一望,就知道笨花村的棉花种植距日本人的要求差距尚远。他再次命瞎话如实报告。瞎话坚持说百分之七十只多不少。仓本听完又扶住腰里的战刀呵斥了瞎话,大喊“瞎话的gān活”。茂盛店的气氛再次紧张起来。人们就盼望小袄子再说一句日本话。但小袄子没有说。人们心里都在想,哼,这是你那日本话用完了。

  就在这时,仓本却松开了手里的战刀,又对翻译说了一番话。翻译便冲着笨花人说,太君这次来笨花是和笨花人初次见面,面子就留给了笨花人吧。可对你们虚报花地也记在了心里。下回笨花人若再欺瞒太君,就不再客气了。仓本说完就要上马,小袄子却又从人群里走出来,对着仓本说了句“撒哟那拉”,仓本这才又注意到小袄子,他记起了她叫甘圣心,他止住脚步问瞎话,甘圣心是什么人。瞎话说,甘圣心是维持会新聘的秘书。仓本半信半疑地听着。

  日本人走了,仓本来笨花的真正目的暂时无人知道。支应局和小袄子都出尽了风头。有人知道小袄子讲日语的缘由,有人不知道。瞎话把他的那块白布又拿回家,扔进炕旮旯。

  这天晚上,瞎话先去找甘子明,想把白天的事向甘子明报告。甘子明不在笨花,瞎话就来世安堂找向文成。瞎话把白天的“支应”经过对向文成做了详细描述,言语中透着自得。

  向文成看着自得的瞎话说:“瞎话叔,眼下你这一场是把日本人支应过去了,日本人也夸了中国的圈椅好,你还收了个秘书——小袄子。可你知道仓本来笨花的真正目的吗?”

  瞎话说:“嫌咱村种花种得少。”

  向文成说:“咱村为什么种花少?”

  瞎话说:“支应局不给村民布置呗。”

  向文成说:“这就对了。我猜这就是仓本来笨花的目的:表面是说花,实际是说你哩。”

  瞎话说:“说我?”

  向文成说:“说你是个不忠于日本人的支应局长。换句话说,他们是在了解笨花的维持会是不是真正的维持会,真正的维持会就会先给他种够花。咱这维持会是假的。”

  瞎话说:“咱有欢迎大日本皇军的招牌呀。”

  向文成说:“你再写十块招牌也是假的。”

  “那……”瞎话不知如何是好了。

  向文成说:“假的就先假着吧,支应一回是一回。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走着看吧。”

  瞎话听了向文成的分析,还是心中无数地在屋里来回地走,走走又站住对向文成说:“文成我再问你个事。秘书到底是gān什么的呀?”

  向文成说:“你是问小袄子吧?说文明点儿,秘书就是主官的‘辅佐’,你就是笨花支应局的主官,小袄子就是你的辅佐。说白点儿,秘书就相当伺候人的人吧。”

  瞎话说:“你是说,小袄子就是伺候我的?这可大为不妥,一个闺女家伺候我一个脏老头子,使不得,使不得。”瞎话说着还涨红了脸。

  向文成说:“伺候你也并非就是件坏事。小袄子要真能给你配合,对支应局只有好处。往后该你和小袄子做演习了。”

  第四十三章

  那个huáng昏,走动儿把区长尹率真领到向文成家。尹率真在向文成家住了三天,和向文成一家很投脾气。他和向文成分析形势,研究在笨花如何发动群众建立自己的政权。闲暇时两人还看向文成书架上的书,说《聊斋》,说《三国》,说胡适和陈独秀,说李大钊,说河北梆子的发源地到底在哪儿,说人身上到底有没有经络存在。逢向文成不在时,尹率真就和取灯说保定。原来尹率真真是保定二师的学生,那年保定二师闹学cháo,他正在二师读书。当时他们到南关去贴传单,贴完南关大桥,又把传单贴到了同仁中学门口。可惜当时同仁中学没有人出来响应。取灯说,同仁中学根底是教会学校,学生只顾学业,对国家大事可不像二师学生那样热心。再说,那时候她还在琅瑚街上小学哪。逢到取灯不在时,尹率真就和有备说话。他对有备说:“来吧,忠厚老弟,说说你今后的志愿吧。”有备知道什么叫志愿,他对自己的志愿也有个朦胧的打算,但他说不出来。有备说不出来,尹率真就替他说。尹率真对有备说:“别看你离医生近,你长大肯定不当医生。”有备觉得奇怪,不知为什么尹率真了解他心里的事。他说:“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尹率真说:“我看你整天在墙上画画,准是要当画家吧?”有备说:“像画什么就是画不像。”尹率真说:“先前我在保定上师范时,学校有图画课,讲究对着实物作画,叫写生。对着房子对着树画叫写生,摆个饭碗,摆个南瓜对着画也叫写生。那时候我也画过,觉得挺有意思。你练练写生也许有帮助。”有备搬了个南瓜去画写生,尹率真就去帮秀芝烧火。尹率真坐在灶前拉风箱,知道什么时候需要大火,什么时候小火。秀芝说,没想到,一个区长什么都懂。尹率真说,都是从小在家里gān活儿练出来的。他的老家虽然在东边,离笨花百八十里,和笨花的风土人情却差不多。尹率真不光会拉风箱,连贴饼子、蒸窝窝头都会。尹率真替秀芝烧一阵火,趁捂锅的工夫,看见同艾在廊下晒豆瓣酱,就走过去说,他们老家晒酱都用西瓜协调,晒出来的酱叫西瓜酱,格外好吃。同艾说,保定人也拿西瓜做酱,她就是没学会。尹率真就把做西瓜酱的要领讲给同艾听,说现时西瓜过了季节,不然他就会亲手给她做一次。同艾听尹率真对做酱很内行,就把自己做的酱给尹率真尝。尹率真尝尝说,也挺好,要是再有点西瓜味儿,吃着吃着再不断吃出几个西瓜籽,那滋味就更不同一般了。

  这时向文成从外面走进来说:“嗬,好一派和平景象。”

  尹率真说:“也算是忙里偷闲吧。日本人虽然就在几里之外,可咱们的日子还得过。”

  尹率真在向文成家里一住三天,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他又被走动儿领走了。他给笨花布置下的工作已经正式展开。支应局已经成立,看来是为支应日本人而成立,实际这就是抗日政权的基础。作为局长的瞎话已经就任,还支应了一回日本人,也算受到了锻炼。老糖担儿作为村警,也把糖锣换成了大锣。现在老糖担儿把大锣可着村子一敲,村人就往街里走。老糖担儿看着人们说,这是都听见了。都听见了就好,今后我一敲锣你们就朝茂盛店里走,这就是支应局有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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