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花_铁凝【完结】(41)

2019-02-24  作者|标签:铁凝

  梅阁的漆皮面《新约全书》就来自于山牧仁的福音堂。最初向文成对神召会福音堂和山牧仁夫妇的了解,则来自于梅阁的介绍,梅阁介绍着山牧仁夫妇,但她至今对山牧仁夫妇的某些举动仍存有不解。她对向文成说:“我净看见山牧师和山师娘在院里来回闲走,不慌不忙的,掉过头一趟,掉过头又一趟。那是为什么?”

  向文成说:“我递说你吧,那是散步哩。”

  梅阁说:“这就是散步哟,这走了一趟又一趟的。可人为什么要散步呢?”

  向文成想,这可是个难题:是呀。人为什么要散步?他想了一阵,终于找出了答案,便对梅阁说:“是这样,散步也是一种休息。”

  梅阁又追问向文成说:“休息就是歇着的意思吧,那坐会儿不是更好吗,光来回走不是又累了吗?”

  向文成说:“休息和咱们说的歇会儿可不一样。歇会儿就是呆着不动了,休息可不是只呆着不动,从生理学上讲,是为了让身体的各个部位都活动着得到调节。”

  梅阁说:“咱笨花人为什么不散步?散散步,调节调节。gān地里的活儿可使得慌哩,散散步不是好了么。摘一会儿花散一会儿步,掐一会儿谷子散一会儿步,翻一会儿山药蔓散一会儿步,有多好。”

  这一次向文成被问住了。他想了半天答不上来,就说:“梅阁,这件事很高深,我得好好想想,容我个时候,我再递你说。现在我是想问你一件教堂里的事,唱圣诗的事。那天我去办药,从福音堂门前经过,听见你们正在唱诗。山师娘领着唱,你们都和着。唱的好像是:‘耶稣基督我救主,够我用,够我用’。下边呢,我没听清。”

  梅阁说:“下边是这样的:‘除非靠他无二路,主真够我用。’”

  向文成说:“你给我从头唱一遍,我还有话要问你。”

  梅阁起了一个调,捏着嗓子跑着调儿唱起来,但还是让向文成听清了歌词,那歌词是:

  耶稣基督我救主,

  够我用,够我用。

  除非靠他无二路,

  主真够我用。

  仁爱喜乐兼和平,

  忍耐恩慈本能行,

  良善信实都在心,

  耶稣够我用。

  梅阁唱完,向文成说:“这下我听全了,你给我讲讲吧。”

  梅阁说:“我可讲不好,我讲讲试试。山牧师是这样说的,你要真信基督,心中有一个基督就够用了,不用再去寻找还有什么真主。也就是说,世上就不会再有别的道理可言,也没有第二条路。第二段是说,做人要学会仁爱,喜乐,这样心里才有平和。再下边我讲不好了,也不知道对不对。”

  向文成仔细听着梅阁的讲解,说,“讲得都对,下边的缀语就属于一些劝人方了,讲的是要善良,讲信用,实实在在做人。许多教派里都这样讲。我让你唱这诗歌,是想问问你,你觉得心里只有一个基督到底够用不够用?”

  梅阁说:“够。”她语气坚定,自己微微点着头,又说:“除此真是无二路。你说呢?”她又反问向文成。

  向文成说:“我不是信徒,说不出是够还是不够。我倒想认识一下山牧仁,我想接触一下,听牧师讲讲,也许我就知道够用不够用了。”

  向文成想结识山牧仁,他要等一个机会。机会终于有了。一个盛夏,天正酷热,知了正在向家枣树上高叫,梅阁走进了世安堂。梅阁今天穿了件雪白的短袖布衫,靠色单裤,黑绒鞋上沾着细土。她脸上挂着汗珠,一望便知是从外边归来。

  向文成正趴在桌上抄写药方,看见风风火火的梅阁便说:“你这是从城里来,好像还有急事。”

  梅阁说:“文成哥,有急事哩,山师娘有病了。我们唱诗,不见山师娘出来唱,心想是不是病了?唱完诗,就听说山师娘是真的病了,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我跟山牧师说,叫我给山师娘请个先生来看看吧。山牧师说,请介绍一位吧。我说,就请俺村里的向先生吧,医术可qiáng哩。你猜山牧师怎么说?他说,我也听说过向先生,你认识他?我说,他是俺南邻家,我叫他哥哩。山牧师说,就辛苦你一趟吧。牧师一说辛苦你,我就知道是叫我请你哩,我就紧走慢走地回来了。文成哥你就快去一趟吧,山师娘是好人,说人家唱歌像jī打鸣的人没有好报,上不了天堂,赶到地狱里也好受不了。”

  向文成也听见过山师娘那飘出院墙的歌声,当时他站住脚听听,心中暗想,那年他在汉口,街上有一家英国咖啡馆,晚上常有一位洋女人,打扮得像只火jī,在那里演唱。她的声音哆嗦着从咖啡馆传到街上,有时候像jī,有时候像鸟,招得路人都停住脚听,听一阵笑一阵。而屋里喝咖啡的洋人却不断拍巴掌。看来外国人的歌唱和中国人的歌唱到底有区别。向文成研究人的生理学没有那么细致入微,他想人的发声是靠了声带的运动,他不知外国人和中国人的声带构造到底有多大区别。

  向文成决定立即进城去给山师娘看病。但想到梅阁刚才那番话,他还是对她说:”梅阁,刚才你说那些说山师娘唱歌像jī叫的人就得下地狱,我看你也不能这么说,这好像并不是耶稣教的教义。”

  梅阁觉出自己的语言有误,赶紧说:“我是说走漏了嘴,你可别为了这个就不去给山师娘看病。”

  向文成说:“哪儿里的话,有病人当然得去看,一家人背井离乡地来到咱这穷乡僻野,行的也是善事。我去,容我换件衣裳。”

  梅阁这才注意到,原来向文成还光着膀子,一条黑裤子白腰的抿腰裤,一条裤腿低,一条裤腿高。她抢先迈出世安堂去找秀芝。她进了东院冲着西屋喊:“成嫂,快给文成哥找两件衣裳吧,文成哥要进城。”

  说话间向文成也进了东院,对迎出来的秀芝说,他今天去见洋人,得穿讲究点。

  秀芝把梅阁迎进屋,向文成也跟进来。可换什么衣裳呢,秀芝犯了难。向文成的穿着一向随意,现在他要往讲究里穿,不知这讲究意味着什么。秀芝奓着胳膊在屋里一阵乱转,梅阁倒不见外地扒开了他们的chuáng头柜就去翻找。她翻出一件白纺绸汗褂,举到秀芝眼前说:“就这件。”说着把汗褂擩给文成。向文成抓住这件松软滑慡的汗褂说:“不妥不妥,穿上准像茶叶店掌柜的。”

  梅阁又举出一件灰地团花长衫说:“这件吧,又大方又时兴。”秀芝却夺过来说:“更不行,像个新女婿。”

  后来秀芝找出了两件得体衣裳:一件漂白洋布汗褂,一条家织土布单裤。秀芝说,这条旧裤子是她刚拿煮青染过的,和新的没什么两样。向文成换好裤褂,脱掉脚上的家做布袜,换了一双白线袜,又费劲拔力地登上一双尖口礼服呢便鞋。这样,梅阁协助秀芝,总算打扮起了向文成。

  向文成把他的白熊自行车推到当院打气,梅阁抢着拿过气筒,双手一上一下地替他打。她推动着气筒猛打一阵,就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她松开气筒,背过身子一阵咳嗽。向文成把气筒接过来说:“还是叫我吧。”他一边打着气,想着在一旁咳嗽的梅阁,心里说,这孩子到底不是个壮实人,打几下气就累成这样,怨不得整天想着休息呢。

  向文成骑着自行车上了路,梅阁坐在后衣架上,使劲揪着向文成的衣裳。向文成说:“人是需要休息,可整天想休息也不正常。”梅阁说:“我就净想休息。”向文成说:“说的是哪。有了空儿,我得给你诊断一下,该吃药还得吃点药。”梅阁说:“不吃药,我靠主,够我用,无二路。”梅阁语气坚定,向文成不再和她讨论主的事,他懂得对人的尊重。

  向文成和梅阁骑车在大道沟边上一路颠簸,太阳偏西时他们才来到福音堂。梅阁在前,向文成在后,他们在福音堂门dòng里站住。门dòng里正有一位胖墩墩的中国长老在等向文成,这长老自我介绍说他姓陈,是保定人,还说山牧师正在后院等向先生呢。

  向文成无数次从福音堂门前经过,不曾进门。现在他看见,这福音堂院子宽阔而空旷,东西南北的平房把院子四周围得四方四正。几棵大槐树长的无比茂密,为这座教堂增添了几许幽静。院中有一眼水井,井上架着辘轳。一个围着围裙伙计模样的男人正摇着辘轳打水,从哪个角落里还有羊的叫声传来。若不是门楣上嵌刻着基督教福音堂,他一定会以为走进了一个大车店。那一排有着拱形窗户的建筑是这院落的南房,南房便是这深召会的礼拜堂。礼拜堂一排六间,现在无人做礼拜,两扇大门关着。

  向文成由陈长老带领,穿过有着槐树yīn凉的前院,通过一个涂着绿漆的栅栏门来到后院,后院才是瑞典人山牧仁的居所。这是一个有两亩地大的院子,院里种着各种花草和蔬菜。一条笔直的灰砖甬路把院子分成两半,灰砖甬路的尽头便是山牧仁一家的住房。

  山牧仁的住房是一座由灰砖砌成,四方四正,四面起脊的房子,两面有柱廊,三面有门,四面有窗。兆州人常议论这间古怪的小屋,不知山牧仁一家怎样在这里生活。陈长老和梅阁把向文成送进栅栏门,两人留在了前院。

  向文成踩着青砖甬路,闻着甬路两边的月季花香,只身一人往前走,心想,这一定是山牧仁和山师娘的散步之路了。这时山牧仁迎了过来。他向前倾着身子,迈着鸵鸟似的大步走到向文成面前,伸出两条长胳膊就去和向文成握手。向文成本没有同人握手的习惯的,他正在不知所措,山牧仁已经抓起了他的手。他握住向文成的手摇晃着,按照中国人的措词习惯说:“久仰,久仰了。能为内人请来向先生,也是我山牧仁的福分了。这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

  山牧仁说出的中国话很是让向文成意外。先前他曾想,一个外国人,即使是懂几个中国字,可要把《圣经》传达给兆州人,是何等不易。山牧仁到底是怎样征服了这些中国乡村信徒的呢?为此他几次问过梅阁,梅阁只说,人家的中国话说得好着哪。可向文成还是半信半疑。今天当他面对面地和山牧仁站在一起时,才完全明白了。山牧仁的中文程度可不是懂几个中国字的问题。面对山牧仁出口成章的欢迎词,倒使向文成需费点脑子jīng心措词对答了。向文成在不自觉地握了一会儿山牧仁的手之后说:“早有意来拜会山牧师,今日才得一见。牧师在这穷乡僻野还习惯吧?”

  山牧仁说:“怎么是穷乡僻野?你看我这里又有蔬菜又有鲜花,生活像个贵族一样。等一会儿我还要请向先生喝下午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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