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门_铁凝【完结】(7)

2019-02-23  作者|标签:铁凝

  桌上有四双筷子,显然也有她一双。她拿起了一双一定是属于自己的筷子,先占住了桌子的一面。

  “不能这样。”这是婆婆。“不能”,自然是说给眉眉的。

  不能什么?眉眉想。

  “小孩不能先拿筷子。”婆婆对“不能”作了解释。

  小孩自然是眉眉。更小的小孩是宝妹,可宝妹只会躺着吃奶。

  因了婆婆的“不能”,眉眉放下了筷子,就那么空坐着,不动。

  “不能这样。”婆婆说。

  眉眉有些茫然:筷子她已经放下,面对眼前的食物她既没有下手抓,又没有再拿筷子的企图。那么这是哪个“不能”?

  “小孩不能先坐在那儿。”婆婆又对这个“不能”作了解释。

  坐下的眉眉又站了起来。她前面是饭桌,后面是杌凳,她就夹在饭桌和杌凳之间手扶桌沿站着不动。

  “不能这样。”婆婆说。

  这次的“不能”使眉眉更加茫然。

  “小孩不能在饭桌前站着。”婆婆这次的解释眉眉几乎没有听见,她脑子里又出现了以前常有的空白,眼前的饭菜都已消失。

  后来她还是坐下拿起了筷子,她想那一定是舅妈把她摆上了杌凳,把筷子递到她手中。她发现舅妈正往她碗里夹扁豆和排骨,她手扶饭碗连菜带饭一块儿吃。婆婆虽然没有再说“不能”,但眉眉从婆婆那眼光里又觉出:她还是“不能”。也许她不能连菜带饭一块儿往嘴里扒拉,也许她不能手扶饭碗显出对碗的过分热情。眉眉猜对了,因为在以后的日子里婆婆在饭桌上又说过许多“不能”,说着“不能”还对她做着“能”的示范。现在她只觉得婆婆不再向她说“不能”,是因了竹西的存在,也许正因为听见了婆婆的“不能”,竹西才故意把菜夹到眉眉的碗里,以此示意婆婆的那些“不能”是多么的无关紧要。

  竹西和婆婆之间也许从来就不存在什么“能”与“不能”。面对婆婆故意作出的标准的端碗,标准的持筷,标准的咀嚼,筷子触菜的标准间隔(眉眉觉得那一定是标准),竹西故意作出些不标准。她故意把菜填在碗里吃,故意把汤和饭一块儿吃。尤其喝起汤,那简直像一勺一勺往肚子里灌,她把自己灌得大汗淋漓。眉眉想,舅妈这一切都是故意。在以后的年月里她也终于证实了这点。因为竹西最懂吃的标准,不仅对中国式的吃掌握得标准,对外国式的吃掌握得也胜过婆婆。

  许多年之后当苏眉回忆起和舅妈第一次同桌吃饭的情景,才想起她的别有用心,也才悟出那时婆婆对眉眉的过分挑剔的原因之所在——还是因了庄晨扔给婆婆的这个“困难”,而“困难”的被收留是竹西的自作主张。

  现在她们各人按照各人的心情,按照各人拟定出来的自我吃饭的方式方法,对脸吃饭。

  有人敲门。

  这是一种不紧不慢、极有节奏的敲,确切地说那不是敲那是一种抓挠,是用五个手指在不紧不慢地抓挠。从那抓挠里可以听出,那人每个手指上一定长着又长又硬的指甲。坚硬的指甲将玻璃抓挠出一种使人难忍的怪声,这声响是能使人的头发竖起来再生出一身jī皮疙瘩。不知为什么没人理睬这难忍的节奏和声音,就像她们对这声音早已听惯,就像听见人的嗝儿和屁一样习惯。

  庄坦就爱打嗝儿。

  婆婆就常有屁。

  抓门声继续着。

  人们仍旧像听见了嗝儿和屁那么无所谓。

  门还是被推开了。

  谁也没停住嘴,谁也没停住手,谁也没有和来人打招呼的欲望。只有眉眉放下了碗筷。

  她看见一个人正倚在门框上。那是一个男人,不,那是一个女人,不,那是一个男人。她不能立刻确定他的年龄,他个子偏高,驼背,无胸,留下一个连耳朵也遮盖不住的分头,耳垂儿肥大;他的眼不jīng神,却不失dòng察一切的神色;眉毛不黑但是宽阔,离眼稍显远些。

  眉眉还特地注意了一下他的下巴,那是一个少见的很有分量的下巴,偏宽偏长,像半截鞋底子。一件褪了色的三只兜蓝学生服下摆箍着他的胯,眉眉还是从他那稍显宽大的胯上对他的性别作了最后的肯定。

  她是个女人,是个不算年轻的女人。

  这女人只是靠着门框不动,茫然地看着她们吃饭、收碗。饭桌被竹西收拾一空了,她才走到桌前坐下,以抱怨的口气冲所有人,冲整个南屋说:“来了人也不说一声。我就知道来了人。”

  她的嗓音既gān又扁,像那么一种站在黑板前吃着粉笔末,整天冲学生发火的小学老师。

  “我不是外人。”她对眉眉解释道。

  眉眉疑惑地看着大家,似乎在问:这是谁,为什么不是外人。

  “不用问她们。”女人看出了眉眉的疑惑,“她们不会告诉你。等着吧。等会儿我一高兴就告诉你。要不你去问你妈吧,你妈叫庄晨,比她们可敬重我。”

  这女人说着,又从桌前站起来走向眉眉。眉眉虽然一再后退,但还是被她挤在chuáng前。她一手抓住眉眉的肩膀,一手揪起她的头发说:“这回我得好好看看你。从前你来过,头一次还小,记不清了。第二次你和你妈来,我正在东城二表叔家伺候月子,对,必须得跟你说清楚,是给猫伺候月子,一只女猫,猫可不能说公母,得像人一样说男女。一只女猫,难产,可怜见!整整伺候了个把月,我回来,你走了。”

  这女人一手提着眉眉的头发,一手托住她的下巴,狠狠观察她的脸庞五官,好像一定要从她脸上发现点什么。可她说的偏偏是猫,是猫的男女。

  眉眉的脑袋就像马上要被打开盖子一样。她觉得头顶上这个俯视她的女人一定有掀开人的脑盖的欲望和能力,而她那被提起的头发就像是盖子的把柄是供人用力的依靠,她惊慌地紧闭起双眼就等着揭盖儿了。

  “都不够意思!”那女人突然发起火来,她吼道:“都是自家人,为什么不郑重其事地把我作一番介绍?把孩子吓成这样,嗯!”

  还是没有人答话。眉眉的眼闭得更紧了,她的头盖骨已经开了缝儿。

  “猗纹!”那女人喊道,嗓门更高了,沙哑的嗓子像要撕裂,“这是为什么?怎么,你也哑巴啦!”

  猗纹是婆婆的名字,猗纹姓司,婆婆叫司猗纹。

  眉眉睁眼看了一眼猗纹,猗纹又靠上了chuáng,把脸狠狠背过去,给了那女人一个脊背一个胯。

  女人对眉眉的“折磨”终于引来了竹西。她在厨房收拾完碗筷,听见屋里的山呼海啸就赶紧回了屋。她走到那女人跟前先扒开了她的手,把眉眉拉到自己身边,然后对那女人说:“您先坐下,您还没吃饭吧。”

  “你少打岔。我是问你们我是谁!”女人说。

  “您先消消气,我这就给您介绍。”竹西说,“眉眉,这是姑爸,是咱们家的姑爸。”竹西的脸色和语气都很郑重。

  姑爸,这是眉眉从未听说过的一种称谓。是姑又是爸,是姑还是爸?而舅妈还专门指出这是咱们家的。现在她没有办法去尽快弄清一切,也许弄清反倒成了大家的不方便。那么她只需记住这是咱们家的姑爸就可以了。

  经过竹西的郑重介绍,这姑爸才安静下来。她重新坐回原处,在学生服口袋里摸索一阵,摸出一小串丁当作响的小铜器——这是一串小铜棍。她挑出一根,开始剔牙。

  “我吃饭了。连明天的早点都提前吃了。”她剔着牙,开始回答竹西那个早已成为过去的询问。

  好像她的剔牙就是为了证明她的吃饭,她并不是个要饭吃的。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平和,平和里还有几分优越。

  “我主要是来瞧瞧你们吃了没有,有客人。”她把眉眉说成客人,“要说也不是客人。你妈叫我姑爸,和我在一个锅里吃了十几年饭;你也要叫我姑爸,虽则差着辈儿数,可也没关系。大人不把小人怪。可,你得叫。你怎么不叫?”姑爸又要恼怒。

  “叫——吧。”说话的是庄坦。庄坦在里屋半天没说话,现在突然出来拖着长声对眉眉说“叫吧”,使眉眉觉得舅舅的语调不尽善意,像是在她和姑爸之间制造一种挑拨离间。你若不叫,他一定更会幸灾乐祸。

  舅舅的挑拨,在眉眉看来不如说是婆婆的唆使。半天,婆婆那背过去的脸好像就是为着鼓励起舅舅这挑拨。这使眉眉觉得刚才让她受到惊吓的姑爸倒有几分可怜了。她觉得现在才是她应该叫的时候。她向前迈了一小步,正式叫了声:“姑爸。”她叫得虽然别扭,但她确信叫得不含糊。

  果然,姑爸眉开眼笑了。她剔着牙,笑着,忽然用另一种眼光观察起眉眉。那眼光里没有了刚才的那种凶狠和不满,那是一种欣赏,像在说:还是我说得对,到底是我们家的孩子。她笑着,很快就把眉眉忘在一边了。

  姑爸忘掉了眉眉,把注意力转向司猗纹。她快步走到chuáng前伏下身子,她的瘪肚子差不多贴住了司猗纹的胯,她悄悄地、带着几分侥幸的口气说:“猗纹,你瞧,我把那套银的换了,换了这套铜的。眼下小心为好,我不能拿着咱家的祖传往外扔。”

  姑爸一边说,一边举着她那套小铜器在司猗纹的脸前摇,小铜器发出阵阵喑哑的丁冬声。眉眉看清了那东西,那是一些小勺、小棍和小铲。眉眉知道它们的用处:掏耳朵。

  这套挖耳器的丁冬声使司猗纹转过了身,仿佛某一类只认响声的动物。人嘴里“咕咕”一叫jī就会冲你奔来;一敲碗盆就会引来你的猫狗;耍猴艺人的小锣一响,猴就戴上了鬼脸儿。

  司猗纹认这种喑哑的丁冬声。

  她急转过身并且坐起来,以极关切的口气对姑爸说:“那套银的哪?”这时她的声音比姑爸还低还哑。

  “叫我给藏了。”姑爸答道。

  “依我看不如jiāo了。”司猗纹说,声音便低了。

  “有什么可jiāo的,值不了仨瓜俩枣。”

  “银器。那是银器。”司猗纹提醒她。

  “还顶不了一副镯子哪。”姑爸说。

  “那你还藏?”司猗纹追问道。

  “它沾银不是?”姑爸答。

  “怕的也是你,说不值仨瓜俩枣的也是你。跟你没个纠缠清。”司猗纹抢白着姑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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