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云层的晴朗_迟子建【完结】(13)

2019-02-23  作者|标签:迟子建

  "树叶huáng了!"这是huáng主人在秋天最爱说的一句话,每回说他都要叹息一声。我的感觉 是,夏季的树叶是深灰色的,可它现在却泛白了。阳光照着它,它就是透明的了。我能清清 楚楚看见叶脉的曲线。秋天时丛林里可吃的东西就更多了,河谷的湿地上有成片的稠李子果 和山丁子果。它们一个甜,一个酸,吃起来味道不错。林地上的蘑菇也纷纷露出头了。蘑菇 的样子很可爱,它们用一根粗粗的腿顶着一个圆圆的白盖子,就像人弓起一条腿在跳舞似的 。我们的晚饭就少不了蘑菇。不过huáng主人他们吃起来津津有味的东西,我却不太喜欢。河水 煮蘑菇的味道实在太淡了。不过有一次刘红兵打了一只野jī来炖蘑菇,那蘑菇就跟着变了味 ,好吃极了。我喜欢找到大片的蘑菇,然后唤来主人,绕着蘑菇撒欢。但我找的蘑菇不总是 好的,也有坏的,huáng主人说那是有毒的,不让我碰。后来我发现,有毒的蘑菇都很漂亮,身 上连个裂缝都没有,而那些好蘑菇,总是有蛆蛀出来的孔,而且常常栽歪着身子。

  有一天,huáng主人忧心地对大家说,我们行进的速度太慢了,照这么下去,做完勘察就是 冬天了。他说一定要加快速度,赶在落雪前走出丛林。我不想让他们走出太快,我太爱丛林 了。我想huáng主人他们也爱。照我看他们比以前走得慢了,也是因为太爱这里了。他们见了蘑 菇忍不住要停下来,见了稠李子也忍不住要停下来。若是白天时打到了飞禽,又要为着嘴馋 而早早支上帐篷生火烘烤它,这样怎么能走快呢?我不知道我出了丛林后会到哪里去,我可 不想再回城市了,不想再接受教官的训练了。

  有一天傍晚,天有些yīn,丛林里刮着风,我跟小优弄了一堆柴火回来后,就到附近的朽 烂的树根下捉虫子玩。这时,我忽然听到了一种声音,是人在丛林中行走的声音!我望了望 主人,他们四个人都在,小优正用桦树皮引火,孙胖子端着铝锅去河边打水,huáng主人把一个 本子放在膝盖上写着什么,刘红兵正从背囊中往出掏盐。这说明,丛林中发出的声音是另外 的人的!我跑到huáng主人面前,用嘴碰翻了他膝盖上的本子,冲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叫了两声。 huáng主人以为我和他戏耍,他捡起本子,说:"阿huáng,我忙正事呢,你自己玩去!"我又转到 刘红兵面前,用尾巴扫了一下他的脸,然后又冲着那个方向汪汪了两声。刘红兵用手摸了一 下脸,对我说:"你以为你的尾巴是十七八的少女的手,能让我动心啊?"他这么一说,刚 点着火的小优嘿嘿乐了。小优说:"阿huáng是把你当成可爱的小母狗了!"刘红兵一听急了, 他骂小优:"你他妈的才是母狗呢!"见他们三人都没有领会我的意思,我就朝汗流满面地 端着水过来的孙胖子跑去。我拦住他的去路,照样汪汪叫了两声。孙胖子呵斥我:"走开, 走开,我可没闲心陪你玩!"

  我只能一路叫着朝发出人声的地方跑去。在跑的过程中,我已经闻到了人身上特有的气 味。我听背后的huáng主人大声说:"不行,我得拿着枪跟过去看看,阿huáng有些不对劲!"

  "它呀,一准是想母狗--发情了!"刘红兵高叫着。

  我飞奔过一片松树林,到了有椴树和桦树杂jiāo的矮树丛中,终于看见了那个人!她披头 散发,衣衫破烂,脸上到处是伤痕,挎着只篮子,呆呆地看着我。我没有扑上去咬她,因为 我看出她是女人,我是轻易不咬女人的。我耸着身子围着她叫,希望把主人叫来。  很快 ,挎着枪的huáng主人过来了。那女人一见huáng主人,嘴角现出一丝笑意,"扑通"一声倒在林地 上。她手中的篮子滚到一边,里面的东西掉了出来。huáng主人走到她身边,用手试了试她的鼻 子,然后把她背到肩上。他背着那女人,没法拿枪,就对我说:"阿huáng,你在这看着枪,我 让刘红兵来取。"其实我已经闻到刘红兵的气味了,huáng主人刚走,他就来了。我听见他问huáng 主人:"这林子怎么还会有人呀?"huáng主人说:"估计她是采山迷了路了。你把枪扛上,再 把她的篮子给拎回来。"刘红兵还没到我身边,我已经把从篮子里散落下来的东西一一叼回 去了:一条破旧的发酸的毛巾,一小瓶避蚊油,一枝还存着不少黑果子的稠李子,几个已经 蔫软的蘑菇。刘红兵看了一眼篮子里的东西,对我说:"这些破东西还要它gān啥?"

  我们回到驻地后,huáng主人已经把那女人背进了帐篷。小优顾不得做饭了,他撇下手中的 活儿凑了过来,他看了那女人一眼,带着哭腔说:"我以为老天送个下凡的七仙女给我们呢 ,原来是个丑婆娘!"

  huáng主人呵斥他:"人命关天,你还有心开玩笑?quot;

  孙胖子说:"她是不是疯子呢?只有疯子才会走失的,不然怎么会一个人落到丛林里? 我看láng没吃了她是万幸!"

  "看她那样子不像疯子。"刘红兵说,"她肯定是采山货迷了路了。"

  "看她这样子,她迷路不是一天两天了。"huáng主人说。

  那女人昏睡着。huáng主人让小优取出一些小米,给她煮粥喝。小米数量有限,大家平素是 不舍得吃的。huáng主人说她这是又饿又累昏倒的。说她睡醒后吃点东西,马上就能恢复过来。

  huáng主人吩咐孙胖子打点水给那女人擦擦脸,她的脸又脏又破,鼻毛往出伸着,嘴唇gān裂 且肿着,眼眉处有几道伤痕。孙胖子嘟囔道?quot;要是给漂亮姑娘洗脸,肯定轮不到我。把个 丑婆娘扔给我侍候,你们可真黑心!我看让阿huáng用舌头给她舔舔脸得了,要不就让白马来!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去河里弄水去了。小优回到火堆旁煮粥,刘红兵把自己的一件衣裳找 出来,扔在那女人身边,说:"等她醒了让她换上,看她穿得那么破烂,都露胸了,别以为 我们爱看她的胸。"huáng主人笑了,他去翻找地图,察看了一下我们所在的位置,指着那图上 的一个黑点说:"我估计她是从大黑山走失的,这是离这最近的镇子了。"huáng主人说救人要 紧,这女人的家里人不知急成什么样了,从明天开始,要改变行进路线,先去大黑山,顺便 在那里休整两天,补充给养。

  我没见过哪个女人像她这么能睡。大家以为她睡到出星星了就会醒了,可她呼呼地睡个 不休。月亮都要打哈欠了,她也没有醒的意思。小优他们守着她不能睡,就用一根草去拨弄 她的鼻子,她只是"唔唔"哼两声,接着睡。孙胖子呢,他gān脆用手电筒去晃她的眼睛,她 眨眨眼,照样睡,急得大家直叹气。刘红兵困得歪在一旁睡了,小优抱怨说这女人也许是狐 狸jīng变的,专门来折磨人的。huáng主人笑了,他说:"世上哪有什么鬼怪,那都是人编瞎话吓 唬自己的!"

  一开始我还被允许留在帐篷里,后来夜深了,我就被赶了出来,huáng主人他们挤在一堆睡 了。那女人独占了好大一块地儿,睡得姿势很舒服。看她那无拘无束的样子,她倒像是帐篷 的主人。

  我趴在一棵细细的白桦树下。呆了一会,觉得肚子饿,想起了小优煮好的放在篝火旁的 粥,就走了过去。火灭了,可粥还有热气,我小心翼翼地舔了几口。那粥又软又香,很对我 的胃口。我还想多吃一些,但知道这是给那女人的,我若将它全部吃了,还不得挨主人的打 ?于是就夹着尾巴溜了回来,又趴在那棵小树下。自从雷击倒树木把帐篷砸了的事情发生后 ,我选择歇息的地方也格外小心,不敢趴在大树下。但我又喜欢树,所以就趴在小树下。我 喜欢听风chuī树的声音,这样我觉得深夜时有人陪我说话。秋天的风可真大啊,它们把树叶chuī 得四处飞。有的树叶落在我背上,很痒,树叶就像小手一样在挠我。我在想自己的来处,我 记得自己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件东西是一张孩子的脸,他笑着看着我。后来,这张笑脸就从 我的生活中消失了,我来到了一个有着很大的院子和很高围墙的地方,我见到了更多的狗, 还认识了教官。我是怎么成了一条狗的?我想不明白。反正我是一条狗,有四条腿,还长着 尾巴。不像人,没有尾巴。不过我觉得人也长着四条腿,只不过人立了起来,两条前腿变成 了胳膊。我和人还有一点不同,我的主人们老是要刮胡子,我就不用,我也有胡子,不多, 用不着侍候。还有,人的鼻子很gān慡,而我的老是湿津津的。

  天亮了,那女人醒了,我听见帐篷里有人说话了。她说:"我这是在哪里?你们都是些 什么人?"huáng主人告诉她,她在丛林中,昨天她被一条狗发现,得救了。huáng主人问她从哪里 来。她说是大黑山,与我主人猜测的一模一样。她说自己是出来采蘑菇的,可是采着采着就 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你丢了几天了?"刘红兵哑着嗓子问她。

  "有个六七天了吧?"她说。

  "你家人还不得急死!"小优说,"你男人也够操蛋的,让自己的娘们一个人进山采蘑 菇!"

  "怪不得他。"那女人说,"我们是几个人结伴出来的,后来在一个岔道口走散了。"

  很快,huáng主人他们四个男人从帐篷出来了。小优去找树枝生火,刘红兵跑到河边洗脸。 huáng主人走到我跟前,伸出手掌给我,我就舔他的手心,把他舔笑了。他对我说:"阿huáng,你 真了不起,没有你,我们在丛林中一天都没法生活。"我跟人一样爱听好话,我凑近他,去 舔他的脸颊,他"哎哟"叫着,说:"这下我都不用洗脸了!"

  那女人换上了刘红兵的衣裳出来了。她梳了头,利索多了,我觉得她好像高了一些。后 来我明白,人一旦生了病就显得矮,他们因为难受而缩着身子、耷拉着脑袋,而人有jīng神的 时候,身板挺拔,头高昂着,看上去就显得高。

  这女人帮助大家做了早饭。她说她叫李开珍。她说迷路的几天她就靠蘑菇和野果填肚子 ,她在稠李子树下还碰到过一头熊,这熊也在吃稠李子。她听说熊不吃死物,就躺到地上装 死,大气不敢出。这熊绕着她转了好几圈,最后走了。小优说:"没准那熊觉得吃你不如吃 稠李子美呢!"他这一说,主人们都笑了。李开珍瞪了小优一眼,也笑了。

  一般来说,在丛林中行走时大家是不说话的。说话时走路会慢。李开珍来了之后,我们 向大黑山走的时候就有话说了。大家老是跟她打听大黑山都有什么,有没有酒馆,有没有邮 局,有没有汽车,李开珍就一一说给他们。她说她曾经想好了,要是再迷路一两天,找不到 人家的话,她就把衣服撕成条结成绳子,找一棵树上吊。她还说她找到我们,是因为听见狗 叫了。她想有狗的地方就一定有人。我想了一下,记起来在小优生火之前,我跟他去捡柴火 的时候,看见一条甩着大尾巴的huáng鼠láng,我刚要咬,小优就对我说:"阿huáng,不许咬它!这 东西要是放了臭屁,能把我们都弄昏倒了!"我有些不满,就昂头叫了一阵,正是这叫声被 李开珍听到了。小优抱着柴火走向帐篷时对刘红兵说?quot;阿huáng看见了huáng鼠láng,我没让它咬。 "刘红兵说:"你做得对,那东西邪乎,咬了它,它会找上门来。"那时我还不明白huáng鼠láng 这家伙为什么让人讨厌又让人害怕,后来我走出丛林,和人居住在一起,就知道它是什么货 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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