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_毕飞宇【完结】(22)

2019-02-23  作者|标签:毕飞宇



要是细说起来,吴蔓玲当上了村支书,混世魔王虽说嫉妒,私下里还是挺高兴的。他看到了希望。混世魔王偷偷摸摸地给自己算过一笔账:一,下一次再有什么机会,吴蔓玲已经是村支书了,她是王家庄的核心力量,自然不能走,剩下来的,除了自己,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二,混世魔王前几次没走成,问题出在“群众基础”上,但是,那只是个漂亮的借口,根子还在“支部”那儿。现在,吴蔓玲是支书了,再怎么说,终究是“自己人”,顺水的人情她一定会做的。所以,综合起来看,混世魔王的形势是利大于弊了,正朝着越来越好的

方向发展。机会说来就来,吴蔓玲当上支部书记不久,兴化县中堡公社的砖瓦厂招工了。混世魔王用书面的形式正式提出了请求,他要到公社的砖瓦厂去当工人。吴蔓玲拦住了,没有签字。不同意。吴蔓玲是一个慡直的人,没有找任何借口,一针见血,不同意。她在支部大会上说:“问题的关键是,混世魔王知不知道什么叫砖头?什么叫瓦?一个人,连他自己都不想做一块砖头,都不想做一块瓦,你还能指望他做什么?”吴曼玲说,砖头,还有瓦,说到底还是泥土,然而,不同于一般的泥土。砖头和瓦是上规矩、成方圆的泥土,是经过烈火考验的泥土。对混世魔王来说,他最需要的是从模子里走一遭,从烈火中滚一遭。他最需要的不是变成砖瓦,是做好泥土。这是一个基础。这一次的打击对混世魔王来说是致命的。这就是说,他不仅没有资格成为砖头,成为瓦,他连做一块泥土的资格都没有具备。前面的努力算是白费了。混世魔王终于看清了一个最基本的事实,他这一辈子是走不掉了。比较起“别人”来,被“自己人”踩在脚底下,那才是最糟糕的。什么叫“自己人踩自己,踩得两头都冒屎”?这就是了。混世魔王一下子就明白了,吴蔓玲是舍不得放他走的。他必须作为吴蔓玲的陪衬生活在王家庄,没有混世魔王的道高一尺,哪里有她吴蔓玲的魔高一丈?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嘛。这一比,就把吴蔓玲的光芒万丈给衬托出来了。吴蔓玲多机灵的一个人,怎么肯放他走?人家舍不得呐。那就呆着吧。混世魔王死心了,踏实了。不能到公社里做一块砖,一片瓦,还不能在王家庄做一根草么?做草好。做草好哇。野火烧不尽,chūn风chuī又生。喝西北风都能够一绿一大片。这么一想混世魔王反而高兴了,明白了,心里想,操你奶奶的,我走不了,你不也走不了?那咱们两个就这么耗着。你是卖鲜鱼的,我是卖咸鱼的,我倒要看看是你这条鲜鱼经得起耗,还是我这条咸鱼经得起耗。

端方是一只无头的苍蝇,找不到人说话。大中午的,还是扑到合作医疗这边来了,却扑了一个空。合作医疗的门居然锁上了。那就到混世魔王那边坐坐吧。也只有到那边坐坐了。混世魔王还是那样,躺在地上,脑袋枕在胳膊上,小腿跷在大腿上,闭着眼睛,一门心思chuī他的口琴。其实混世魔王天天都是这样的。端方望着混世魔王的口琴,心里头想,三丫要是一把口琴就好了,捂在手上,想一口就是一口。就这么想着,混世魔王却把口琴丢在了草席上,依旧闭着眼睛,说:“端方,知道我在想什么?”还没等端方做答,混世魔王已经坐起来了,睁开眼,歪着嘴,兀自发笑。混世魔王说:“我就想步行回南京,喝一口汽水,再步行回来。就算走上八天八夜,能喝上一口汽水,也值得。”混世魔王就那么点着头,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转过脸来,对端方说:“端方,你要是能让我喝一口汽水,我情愿钻你的裤裆。”混世魔王这是说笑了,带有没话找话的意思,附带拿端方打打趣。端方知道什么是“汽水”呢?他哪里能体会到汽水进嘴之后万箭齐发的滋味?对牛弹琴了。但混世魔王还是坐正了,伸出了一只指头。他打算好好给端方讲一讲“汽水”,讲一讲上海的汽水与南京的汽水之间那种微妙的、动人的区别。端方伸出了手,把混世魔王的胳膊连同他的那根指头一同摁了下去,端方说:

“我给你一瓶汽水,你把口琴送给我。”

混世魔王笑了,是出声的那种笑,难得了。混世魔王的笑声在大仓库里头回dàng。混世魔王把手里的口琴递到端方的手上,说:“去拿汽水。”

端方把口琴放下了,表情是认真的。他站了起来。混世魔王躺下身子,重新闭上了眼睛,开始哼唧,还用跷着的脚尖打起了拍子。混世魔王说:“你要是能让我喝上汽水,我还把我的舌头割下来送给你。”端方在门口说:“舌头我自己有。”

兴隆的家真是气派了,不只是在王家庄,就算扩大到方圆几十里,也能称得上是最著名的建筑。虽说旧了,气象还在。砖是砖,瓦是瓦。在砖头与砖头之间,则是工工整整的勾勒。没有一处潦草的痕迹。青黑色的,高大,巍峨,是森严的派头。让周围低矮的草房子一比较,简直可以用壮丽来形容,带有拔地而起,或者从天而降的突发性。说起兴隆家的这三间瓦房,不能不提的是兴隆的父亲老鱼叉。老鱼叉在王家庄可以说是个一个顶级的人物了。要是认真地数一数,王家庄一共有两个积极分子,一个是许半仙,另一个就是老鱼叉了。可许半仙毕竟是一个邋遢的婆娘,她的功夫只局限于嘴皮子上,雷声大,雨点小,无风三尺làng,见到风就是雨,带有戏子的成分,是戏台上的丑旦。让大伙儿寻个开心罢了。老鱼叉则不一样。老鱼叉剽悍,具有中流砥柱的力量。无论有什么事,他一声不吭,却能冲在最前面。这就是榜样和示范的作用了。不过,这个榜样是蛮横的,动嘴动不过人家就动手,动手动不过人家就动棍子,动棍子动不过人家就动刀子。所以说,这个榜样具有无比的坚固性和侵略性,霸道,硬挣。而他的积极不是心血来cháo的,有一搭没一搭的。他的积极有非常完整和清晰的脉络,土改,镇反,统购统销,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人民公社,四清,文化大革命,样样都冲在前面,每一步都站在风口làng尖上。所以说,土改之后,解放区抗日民主政府把王二虎的三间大瓦房奖给了老鱼叉,眼光很准了。老鱼叉在土改之后住进了大瓦房,得到了鼓舞,愈加积极了。老鱼叉没有做过一天的村gān部,然而,谁也不能否认,老鱼叉永远是特殊的,他过去、现在和将来永远是王家庄“最高级的”社员。

端方来到兴隆家的门口,他要向兴隆要一瓶汽水。兴隆会给他这个面子的。当然,端方绝对不会把兴隆会做汽水这样的秘密告诉混世魔王,这个秘密还是要守的。烈日当头,兴隆家的大门却是紧闭的,和合作医疗一个样。端方侧过头去,听了一会儿,天井里头没有一点动静。端方推了一把,没推开。这个就奇怪了,大白天的,拴上门做什么呢。端方就伸出手去,在门板的大铁环上用力地拍打。王二虎当初砌这三间大瓦房的时候实在是考究,仅仅从门板的大铁环上就能够感觉出来了。加上大门上整整齐齐的半圆形的门钉,兴隆家的大门是

那样地霸实,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兴隆从门缝的中间露出了半个脑袋,脸上的神情看起来相当地凝重。家里头好像发生什么要紧的事了。端方是一个知趣的人,要是换了平时,端方也许就不进去了。然而,端方的心思都在那把口琴上,还是侧着身子,挤了进去。过了天井,进了堂屋,端方才知道自己冒失了。兴隆的家里真的出了大事。堂屋里全是人,闷着头。条台上燃了两炷香,屋子里全是烟雾,闻得出来,刚刚化过纸钱。是匆匆做过法事的样子。端方已经进来了,只能堆上笑,对着兴隆的母亲、哥哥、嫂子们点头,算是招呼过了。端方注意到兴隆的父亲老鱼叉正躺在chuáng上,头上缠满了绷带,鼻孔里全是粗气。端方小声问:“怎么回事?”兴隆把端方拉到了一边,不说话,却把嘴巴对着屋梁上歪了歪,端方仰起头,看见屋梁上还吊着半截子麻绳,另外的半截子放在了条台上,用红色的头绳扎起来了。端方的目光把老鱼叉、悬梁、麻绳和条台看了一遍,晓得了。老鱼叉想寻死,上吊了,被人从屋梁上割了下来,摔破了脑袋。

端方的嘴里倒吸了一口气,“咝”了一声,纳闷了。老鱼叉怎么会上吊的呢?这太不可思议了。上吊是女人的事。只有最没有用的怨妇被人欺负了,找不到说理的地方,才会把自己吊死在枝桠上,让风chuī起衣角,让头发洒满了面庞,让无助的三寸金莲在空中摇dàng。老鱼叉这样火烈的人,就是死,除了寿终正寝,他只能死在刀山上,死在火海里。他再也不能死在屋梁上啊。是被谁欺负了?在王家庄,只有老鱼叉这个“高级社员”欺负别人的分,谁还有胆子欺负老鱼叉?没这个说法。不能够哇。

“怎么会的呢?”端方不相信,低声说。

“哪个晓得。已经是二回了。”兴隆忧心忡忡地说。

“究竟为什么?平白无故的,老爷子没这么软过。——问问他呢。”

“问过。”兴隆说,“他不说。什么都不说。”兴隆拧着眉毛,抬起头说,“你也不能撬他的嘴。”

端方说:“那也是。”

老鱼叉躺在chuáng上,很粗地进气,出气。看起来性命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兴隆突然想起来了,问:“你找我有事的吧?”端方说:“哪儿,没事。想和你说说话,看你不在那边,就过来了。”屋子里热得很,也挤得很。端方觉得自己碍眼了,人家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自己是一个外人,塞在这里总归不好。端方就顺着次序对着一屋子的人点头,告辞了。兴隆一直把他送到天井的门口,关照说:“端方,这件事在外面就不说了。”端方拍了拍兴隆的肩膀,替兴隆把门关了,听见兴隆闩上了。

端方没有从原来的道路回去,而是绕了一小段。主要是想把混世魔王绕开去。一瓶汽水是没有问题的,可这会儿遇上,就尴尬了。没想到这一绕反而绕出麻烦来了,在狭长的巷子口,端方看见对面走过来一个人,是三丫她妈,是孔素贞。端方想避开,来不及了,只能硬着头皮顶上去。端方想,她也不一定知道的吧。其实孔素贞的这一头也已经看见端方了,蛮别扭的,蛮难办的。主要是话没法说。没法说那就不说,装看不见吧。也还是蛮别扭的,巷子实在是太窄了些。两个人各怀着各的心思,在又窄又长的巷子里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孔素贞反倒是打定了主意了,自己好歹是长辈,不开口也是情有可原的。就这么一路走过去。跟端方又有什么好说的!孔素贞目不斜视,一张脸早已经涨得通红。两个人的距离眼见得就剩下四五步了,端方却停下了脚步,说:

“大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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