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珠 作者:意迟迟(三)【完结】(13)

2019-02-22  作者|标签:意迟迟


  他躺在那,睁着眼睛,里头却是空洞的。
  似盯着帐子,又像是在看着虚空。
  身子是木的,那原先尖锐而可怖的疼痛不知不觉间便不见了。
  但连四爷在浑浑噩噩中意识到,那痛只是麻木了,根本不曾消失。
  他动弹不得,直挺挺地躺着,眼珠子乱转。
  他在害怕。
  晕死过去的前一刻,他脑海里浮现出的,是二哥少年时那张沾了血的脸……

第178章 惊梦

  那张脸,像个噩梦,时不时便要出来扰他一下。
  他每每想起,胸腔里的那颗心,就“扑通——扑通——”跳得飞快,仿佛擂鼓一般,一下下几乎要跳出他的身体。
  明明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可他方才被“追风”踩在马蹄下的那一瞬间,记忆却突然间像决堤的洪水一般,倾泻而出。
  封尘的往事,再一次清晰如同昨日。
  他吃力地闭上了双眼。
  可眼前,却总像是有块红绸在舞动。
  风在吹,吹得红绸似小蛇,又像是血,覆在人脸上,蒙在人的眼睛上。不用睁开眼,他亦知道,眼前是一片血红。
  只是他突然间分不清楚了,这是他的血,还是二哥的血。
  小的时候,二哥是那样得聪明,那样得讨人喜欢。
  府里上上下下,都喜欢二哥。
  他明明也十分聪慧,他明明也像二哥一样爱笑爱说话,为人乖巧嘴巴甜,可众人,似乎眼里只看得见二哥。
  即便他们兄弟二人站在一块,大家伙的目光也总是不由自主地会多在二哥身上停留一会。
  连家的几个男丁里,属他跟二哥生得最相像。
  他每每看见二哥,都觉得%被众人用那样的目光望着的人,应当是自己才对。
  他自打开了蒙,就日日习字,至十一二岁时,字便写得很不错。
  莺歌也是识文断字的,回回见了他写的字。都会赞叹上两句,“四爷的字写得真好”。
  他听了嘴上不说,心里头可得意得紧。
  然而谁知,到了授课的先生那,见了他的字虽然也赞一声好,但赞叹过了,便摇头说:“四爷年纪小些,这火候到底还是略差了二爷那么一点。”
  他听着,只觉耳边“嗡——”的一声,旁的话就再也听不进耳朵里了。
  “但照此下去。四爷的字将来定成……”
  那先生后来又说了些什么。他似乎听见了,又似乎没有听见。
  他只知道,搁先生眼里,他的字是不如二哥的。
  所以便是这授课的先生。也喜欢二哥多于他。
  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呀?
  他到底是哪里不如二哥?
  他将手中书卷忿然甩在了地上。转身就走。
  先生在后头喊。“四爷,您这是上哪儿去?”
  他听见了,却当做没有听见。双手一伸,捂住了耳朵,匆匆跑远。
  二哥来追他,身姿矫健,一会工夫就跑到了他边上,拽住他,皱着眉头问:“怎么了这是?哪不舒服吗?昨儿个夜里便听说你吃错东西跑肚了,我差人去问,你却说没事,可瞧这脸色,还是请个大夫来看一看吧。”
  他一听,心头就升起一阵怒气来。
  哪个要他自作多情差人来问了?他是想揪着这事当笑话说不成?
  可二哥不依不饶,转身就要让人请大夫去。
  他当即怒不可遏,可周围人来人往,皆看着他,他就是有天大的怒气跟不快也只能变作笑意,在面上露了出来,摇摇头说:“二哥莫要担心,我没事,只是嫌里头憋闷,出来透透气罢了。”
  二哥听了,松口气,像是相信了,只说那就赶紧回去吧,免得先生回头告诉了阿姐。
  他点点头,跟着后头往回走。
  但一边走,他一边就忍不住在心里头想,他随口拣了些话来敷衍,二哥便信了,这样的人,同个傻子有什么分别?
  二哥就是聪明,也还是不及他聪明的!
  他腹诽了一路,回到课堂上后,心里总算是松快了些。
  过了两日,二哥突然提议说,去郊外转转,骑马去。
  大哥跟三哥也去,可他不想去。
  二哥的骑术比他好,他去了,只能见二哥出风头,不如不去。
  可大家都劝他去,他只得去。
  路上,二哥跟三哥并驾而行,大哥慢一些,到他身旁,笑着说了句:“出来转转,可高兴些了?”
  他不解,面露疑惑。
  大哥便说:“老二说的,说你上着课呢,觉得憋闷,连先生也不顾忌了扭头就走,只怕是当真憋闷得紧了,这才想着要领你一块出来透透气换换心情呢。”
  他攥着缰绳的手一顿,嘴角紧抿,道:“难为二哥想着我。”
  大哥闻言哈哈大笑:“他同你最亲,事事都想着你,有何难为的,都是自家兄弟。”
  他也跟着哈哈地笑,可心里一点也不痛快。
  凭什么人人都夸二哥?
  他心烦意乱地想,如果世上没有二哥,那众人眼里自然就只有他了……
  只要二哥不在了,他就是最聪明,最讨人喜欢的那一个了。
  于是,当众人停下休息的时候,他悄悄地在二哥的马具上动了手脚。
  谁都没有察觉,二哥他也没有察觉。
  郊外空旷,草地正青,天色瓦蓝,日光也正明媚,一派好风景,惹得众人策马狂奔,嬉笑玩闹。
  他也在笑。
  二哥骑在马背上,朗声笑说,他要去前头转转。
  话音未落,人已如离弦的箭矢一般飞了出去。
  转眼工夫,骏马同人,就都不见了。
  二哥骑术好,谁也不担心他,只当他一会便会回来。
  可过了片刻,他还未回来,大哥让人去找,他就说他去。他也找到了二哥,那个磕破了脑袋,面上糊了鲜血的少年,躺在地上仿若已然死去。
  他站在那看了两眼,手脚冰凉,心里却似乎有个人在笑,笑得那样猖狂高兴。
  就在这时,地上的少年睁开了眼睛朝他望了过来。
  他一惊,仓皇逃走。
  回到众人身边,大哥问:“没找到?”
  他咽了口唾沫,摇头说:“找到了,可二哥说过一会再回来。”
  大哥皱了下眉,旋即笑骂:“那臭小子,光顾着自个儿玩了!且随他去吧!”
  结果,谁也没有立即去寻二哥。
  这一耽搁,就又是大半个时辰。
  大哥还不见人,终于觉得不对劲了,亲自带人去找,这才找到了那个已经奄奄一息的少年。
  所有人都以为,二哥是在见过他之后很久,才出的事。
  他见二哥还活着,亦慌张起来。
  可大夫说,准备后事,他又松了口气。
  谁曾想,阎王爷都追到脚后跟了,二哥他竟然活了下来。
  他怕极了。
  但二哥傻了,他似乎又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了。
  不过二哥竟然还记得见过他,他坐在床前,听他那样说着,骇得面如土色,大哭起来。
  终究是年幼啊……
  好在二哥竟然真将事情给瞒下了。
  但他仍一直惴惴不安,且越长大便越不安。
  有一回,他动了杀心,问二哥,还记不记得。
  二哥疯疯癫癫的,握着串糖葫芦蹲在庑廊下仰头看他,蹙眉说:“记得什么?”
  他一愣,随后笑了起来,说:“没什么。”转身离去。
  是以,他从来不知道,连二爷在他走后,望着他的背影,小声嘀咕着一句话——
  “老四是个傻子!明明让我谁也不要说的,怎地自己又来问我了?害我差点说漏了嘴……”
 
第179章 绝望 一

  然则即便不知道连二爷当时的心思,连四爷在后来也还是悄悄试探过他两回。这到底记不记得,只问一次,他这样的人,终究不敢彻底放下心去。
  可几年前,他在连二爷床前痛哭流涕,又是赌咒又是发誓,捎带着对连二爷哄着劝着不要将事情透露给旁人,以致于当时还有些神志不清的连二爷见了,还只当他是害怕所致,一口便应承下来。
  连二爷其实记得不大多,他只记得自己隐隐约约见过连四爷,但当时是个什么样的情况,自己怎么了,连四爷又是否真的在那里,他并不敢肯定。
  但连四爷哭成那副模样,他便在心里头想,老四大抵是做了极坏的事。
  云甄夫人时不时问他,可还记得那日发生的事。
  他有心想说,可老四那般可怜,他又分明答应了人家,这话就是想说也不能说了,所以他将事情彻底埋藏在了心底。
  就是老四亲自来问,他也是不能说的。
  谁也不能告诉,这个“谁”里头当然也囊括了老四。
  是以,连四爷后来反反复复问他,他也只反反复复地说,什么?
  茫然的神情,自他眼中流露出来,半点也不显虚假。
  连四爷终于不再试探。
  疯疯癫癫,像个顽童一般的兄长,并不足为惧。
  连四爷没有再将这事放在心上,慢慢的,似乎也就真的忘记了。
  若不是先前自己突然从“追风”马背上摔了下来,那疼痛跟惶恐忽然涌上心头,他只怕也不会想起那件陈旧的往事来。
  岁月如梭。翻过一年又一年。
  连四爷是真的将那件事给忘得差不多了。
  他躺在病榻上,恍恍惚惚地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养的马,他再清楚不过。
  “追风”怎么会突然发难,将他甩下马背呢?
  疑问一个接一个地涌上来,但他心里头针扎似的难受,满脑子一时间突然叫林氏的事全给塞满了。旁的。竟是半点也再容不进去。
  他想要抬起手来,可吃力得紧,万分艰难。
  他想要坐起身来。身子却不像是自己的。
  万般无奈之下,他只有放声大喊:“来人——快来人——”可嗓子里像是叫火燎过一样,又干又疼,声音哑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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