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_陈忠实【完结】(25)

2019-02-22  作者|标签:陈忠实



“噢噢噢……”景藩老汉只是点头,其实什么也没记住。他还在想:绕了一周八匝,马驹还是和彩彩……

“马驹哥说,叫你gān活时甭太过分,小心累下毛病……”彩彩说。

“噢噢噢……”景藩老汉自己更窘了:咱真是对不住人家娃娃哩!

“大叔,你还缺啥东西不缺?”彩彩问。

景藩老汉终于扬起头,看了一眼彩彩。她端坐在chuáng沿上,象女儿一样真诚地关切地询问着。他慌慌乱乱说:“不缺不缺……”

“那我回呀。”彩彩说,“我后晌给娃娃种牛痘,走得迟了……”说着,她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塑料袋,“俺奶烙的烫面油旋饼子,让我给你带了点儿。”

“这……好好好!”景藩老汉手足无措地站着,拒绝不好,接受也叫人为难,心里着实感动了,“叫你奶……甭gān活!有重活……找马驹帮忙。”

彩彩笑着点点头,走出房子,推起自行车,回头再看一眼送她的景藩大叔,跨上车子走了。

景藩老汉站在明亮的月光下,忽然动了情,暗暗流下一股热泪来。奶牛场的一位职工随便问:“是你儿媳吗?多孝顺的儿媳!”景藩老汉尴尬地摇摇头,说:“不是不是,快甭乱说!”

月亮贴在南塬上空的蓝天上,塬坡上洒满一层银辉,迷迷蒙蒙。南塬的刀裁一样的平顶透着亮光,勾出一条清晰的雄伟的轮廓。河川里,水雾溶着月光,柔和而又迷离。沿着河堤和灌渠排列的一排排杨柳,城墙一样横摆在河滩里,只能看出锯齿一样高高矮矮的树梢。彩彩踏着自行车,在河川公路上行驶。夜露已经cháo起来,她的额头上,有湿漉漉的凉意。

看望景藩大叔,完全是彩彩实心实意的自觉行动。老人在冯家滩劳累一生,最后弄得很不愉快……她能理解老人的心情。马驹哥被他赶出门来,心里不好受;其实最难受的,还是景藩大叔哩!把马驹哥的被子扔出门,老人自己连午饭也没吃,夹起被卷,一气之下走出了冯家滩……她听在村口看见老人的社员说,老汉出村时眼里转着泪花花。她在医疗站上给孩子们接种牛痘,心里想着,不管老人的作法是否合适,都应该去看望一下。他们刚刚吵罢,马驹去了可能使老人更容易动气。她一个人去最好,代替马驹哥去行孝心,以减弱老人心中的愤恨。她说她是受大婶马驹哥托嘱的,他不是笨人,会想到的。她把自己和马驹的关系暗示出来,难道他不会感到什么吗?他在儿子与薛家的婚事上受了窝囊气,丢了面子,难道不会思前想后吗?

会的。彩彩回味着刚才见到景藩大叔的细微末节,揣准老汉的心病了,他肯定为自己那年隔卡彩彩和马驹的婚事难以张口了。彩彩在心里说,甭难为情啊,大叔,你心里明白了就好了。经过这一番波折,你看清了谁是真心,谁是假意,也是好事,彩彩挺直腰身,很自豪地骑车走着。她又在心里劝慰景藩大叔说,那时候我背着政治上的黑锅,为了马驹哥的远大前程不受牵连,是我心甘情愿地割断了和马驹哥的关系,我不责怪你呀!

清凉的夜风chuī着她的热烘烘的脸蛋儿,塬坡上飘下来沁人心脾的洋槐花的清香。刚才冒充着大婶和马驹哥的名义,送给景藩大叔蚊帐、药品和以奶奶的名义送去的烫面油旋饼子,表面上大方而沉静,其实心里咚咚地跳弹着,只怕露出破绽,弄得她和景藩大叔都会不好意思的。好在没有什么纰漏。现在,经过了这一番心理上的紧张,彩彩的心情完全舒展了。

小河川道的夜色如此迷人,彩彩觉得自己忽然身体变轻了,像布谷乌一样自由地在河川的麦田上空飞过。应该把心里话向马驹哥敞开了……她对他怀着一颗怎样纯净的心啊!彩彩想着那个令人心悸的时刻。她对他该怎么说呢?

应该写一封信,从从容容一诉衷肠,彩彩这样想,那样做要比说起来更尽情一些。

是时候了,再也不能等待了,感情的chūn水溢满胸膛了,今晚回去就给马驹哥写这封信……她的脚下踩踏得更欢了。

幽深而迷蒙的河川里,传来一声声布谷鸟动情的叫声,彩彩轻轻哼起歌儿来。

“彩彩——”

彩彩一惊,忙收住口,迎面飞一般驶过来一辆自行车,到她跟前戛然而止,彩彩猛然听到马驹的声音,忙跳下车子。“彩彩……”

马驹哥喊着她的名字,气喘吁吁,抹了一把汗,愣愣地站着,几乎能听见他的心的跳动声。彩彩忙问:“你咋急成这样子,出了啥事吗?”

“啥事也没有……”马驹撩起衣襟,抹着头上和脖颈上的热汗,颤抖着声音说,“我……想你……”

“呀!你——”彩彩脸上轰然发热了,她想不到马驹哥这样突然地出现在面前,在这样寂静的河川公路上,突然说出这样毫不转弯抹角的话来。她羞了,也慌乱了:“你……胡说啥……”

“我对不起你,彩彩!”马驹颤抖着声音,炽烈的火样的感情在心里燃烧,“实在对不起你呀!”他难受得要流泪了。

彩彩看着马驹激动得失去控制的举动,感到十分惊讶。她瞧瞧公路两头,说:“马驹哥,你稳静一下,这路上来回有行人哩……”

“彩彩——”马驹仍然声音颤抖,难于控制,终于说出了要说的话,“我今晚到你屋吃饭,大婆给我把心里话说透了……”

“哦……”彩彩心里猛地一跳,慌忙说,“俺奶给你……乱说了些啥呀?”

马驹瞧瞧公路两头,难为情地提议:“咱们到……河堤上去,这儿不好说话……”

彩彩看着马驹难为情的样子,猜摸到八九成了,肯定是奶奶把她的心事告诉给马驹哥了。这一切来得太突然,没有等得及她给他写信,却由奶奶把话说透了。马驹哥明白地约她到河堤上去,那儿树大林密,夜晚无人走动。女儿家的羞怯心使她不禁发问:“啥话嘛……还要到河堤上去?”

“到河堤上再说。”

马驹已经推着车子,离开公路,走到麦田间的机耕大道上了。彩彩略一迟疑,甩甩头发,也跟着推上车子下了公路和机耕大道jiāo叉的漫坡。

她和马驹推着车子,并排走在麦田间的机耕大道上。白杨的叶子发出轻微的响声,夜里的河川,空气中弥漫着麦苗和槐花的混合气味,撩拨着人的心胸。他们现在是有意躲开公路,去到夜晚里人迹罕至的河堤上去谈情说爱,这还能含糊吗?那令人心悸的时刻就这样在人还没有充分准备的时候来到了,啊呀……

“彩彩,大婆把志qiáng叔的那些材料给我看了。”马驹大声说,“嘿呀!不可想象——实在气人!”

“噢!”听到马驹说着关于父亲的事,彩彩稍微冷静下来,“你看了也好。我也打算让你什么时候看一看哩!”

“整人整得眼红了哇!”马驹激愤地说,“连《中国青年》上登着志qiáng叔光荣事迹的文章,也当作罪证装进整人的材料袋子里……”

彩彩默默地走着,没有说话。

“我一口气读完那篇文章,我……流眼泪了。”马驹动情地说着,“那篇文章写得好,志qiáng叔的事迹也着实感动人呀!我今晚才比较全面地了解志qiáng叔的人品了。”

彩彩仍然默默地走着,没有说话。除了仅有的一张照片,她至今也想象不来父亲真实的面孔,真实的笑声,真实的走路的姿势……她从奶奶,母亲和善良的乡亲们的嘴里,自小已经形成了一个越来越坚定的信念:父亲是上个真正的父亲。她和他,都是根据死者的遗物和乡亲们口头的传说来理解父亲的啊!

“彩彩,咱们明天去给志qiáng叔……烧几张纸。”马驹沉重地说,“让他知道,冯家滩人没有忘记他。”

“嗯!”彩彩低声应着,点点头。

两人都不再说话,在坑坑凹凹的机耕大道上默默地走着,自行车的链条有节奏地轧轧响着,走上河堤了。

杨柳的枝叶遮挡着月光,河堤上幽暗而安谧,稻田和水洼里青蛙的叫声响成一片,更渲染出河滩的寂静。

“彩彩——”马驹轻轻地叫。

“嗯……”彩彩应着。她知道他有话要说,等待着。

“我冤枉了你的心……”

“……”

“唉!嗨!”马驹猛然撕开胸脯上的衣衫,在穿着背心的胸膛上用拳头擂着,捶打着脑袋,撕扯着头发,一声声沉痛的唉叹从嘴里连续涌出来。

彩彩吓慌了,急忙拉住马驹的手臂,颤着声儿问:“你咋咧……你说话呀!”

“大婆给我说……唉!”

“说啥来呀?”

“大婆说,俺爸不要你跟我……”马驹痛苦得说不出话,“你跟文生订婚……是为了不影响……我的前程……”

“啊……”彩彩听着,一阵晕眩,“呜”地一声哭了,她站立不住了,支撑她沉默到今日的那一根无形的支柱,现在被马驹哥扯断了,她一扑跌进马驹的怀抱里……

“我实在对不起你……”马驹抱住彩彩说。

“甭说了……啥话也甭说了……马驹哥呀!”

马驹立时闭了口,一切解释对于她都是多余的,任何最诚意的道歉都显得苍白无力。马驹张开双臂,把彩彩更紧地抱在怀里,猛烈得近乎疯狂地吻着她的头发,脸颊,嘴唇,尝到了她涌流在脸上的泪水的咸涩。

彩彩被马驹哥qiáng悍的男子汉的气势包围了。生活过早地教给她的过多的理智,顷刻间灰飞烟灭了,她忘情地伏在马驹哥宽阔的胸脯上……

太阳擦着西塬的平顶了,牛娃蹈蹈走过小河来。阳光把他长长的身影投she在沙滩上,缓缓地随着他的脚步移动着。

连着两三天,牛娃没有回过冯家滩。他白天黑夜跟着拖拉机搞装卸,忙得没有回家看望瞎眼老娘的时间了。要不是拖拉机什么部件耍了麻达,他今天也未必能回家来看看。

表哥这人啊,发财的心比救火还急。要是运输活路稠,白天黑夜转轴不停,整得司机抱着方向盘打瞌睡,几乎把车开到路下去。雇请的司机提出不gān了,要另投门楼。表哥妥协了,声明凡是夜晚加班的时间,另加付工资,司机才稳下来。有几次,表哥不在场,司机把牛娃从车厢里叫进驾驶楼,开玩笑骂表哥:“看你表哥像不像活扒皮?”牛娃笑笑,不说什么。司机却自问自答:“论起他每月按数给咱票子,不象;要是论起你表哥想挣钱发财的狠劲儿和猴劲儿,真是那个活扒皮……哈哈哈!”

表哥上身穿一件粗呢外套,脚上蹬着人造革皮鞋,肩上挎着“北京”兜儿,乍一看,象国家工厂里的gān部。国家政策许可私人购买大型运输机械以后,他辞了在杜办企业里当采购员的工作,自己买车gān起来了。他门道稠,过去当采购员时拉扯下的“关系户”,现在都可以用来为自己的拖拉机运输业服务了。牛娃渐渐看出来,表哥为了找到足够的运输活路,最拿手的办法是送礼。在这方面,表哥很大方,舍得花钱,有时大方得令世面见得太少的牛娃瞠目结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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