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妹子_陈忠实【完结】(3)

2019-02-22  作者|标签:陈忠实



焦急的期待中,第五个媒人走进门楼来了。

连yīn雨下了三天,滴滴嗒嗒还不停歇,四妹子正跟二姑在小灶房里搭手做饭,跟二姑学着用褂面杖擀面,有人在院子里喊肢子姑夫。二姑探身从窗口一看,就跑出灶房,笑着说:“刘叔,你来咧,快坐屋里。”随之就引着那人朝上房走去。四妹子低头擀面,预感到又是一个说媒的人来到,心里就咚咚咚跳起来,那擀杖也愈加不好使。在陕北老家,虽然有个擀杖,却长年闲搁着,哪里有白面擀呀!年下节下,弄得一点白面,妈怕她糟践了,总是亲手擀成面条。现在,二姑教她擀面,将来嫁给某一户人家,不会擀面是要遭人耻笑的。关中人吃面条的花样真多,gān面,汤面,柳叶面,臊子面,方块面,雀舌头面,旗花面,麻食子,碱面,乓乓面,棍棍面……

四妹子擀好了面,又坐到灶锅下点火拉风箱,耳朵不由地支楞着,听着从上房里传来的听不大清楚的谈话声,耳根阵阵发烧,脸蛋儿阵阵发热,心儿咚咚咚跳,浑身都热燥燥的了。

“四妹,你来一下下!”

四妹子脑子里“嗡”地一声,手脚慌乱了。往常有媒人来,都是二姑接来送走,过后才把情况说给侄女儿。今日把她喊到当面,够多难为情!她拉着风箱,说:“锅就要开了——”

“放下!”二姑说,“等会再烧!”

她从灶锅下站起来,走出小灶房的门,拍打拍打襟前落下的柴灰,走进上房里屋了,不由地低下头,靠在炕边上。

二姑说:“这是冯家滩的刘叔,费心劳神给你瞅下个象,泥里水里跑来……你听刘叔把那娃的情况说一下,你自个的事,你自个尺谋,姑不包办……”

“我把那娃的情况给你姑说详尽了,让你姑缓后给你细细说去,我不说了。”刘叔在桌子旁边说,口气嘎巴gān脆,“这是那娃的像片,你先看看是光脸还是麻子。”

四妹子略一抬头,才看见了刘叔的脸孔,不由一惊,这人的模样长得好怪,长长的个梆子脸,一双红溜溜的红边烂眼,不住地闪眨着,给人一种极不可靠的感觉,那不停地闪眨着的红眼里,尽是诡秘和慌气。她急忙低下头。

二姑把一张像片塞到她手里:“你看看——”

四妹子的手里像捏着一块燃烧着的炭,眼睛也花了,她低头看看那照片,模样不难看,似乎还在笑着,五官尚端正,两条胳膊有点拘促地垂在两边,两条腿一样长,不是跛子……她不敢再细看,就把那像片送到二姑手里。

“等我走了,再细细地看去!”刘叔笑着说,“就是这娃,就是这个家当,你们全家好好商量一下,隔三两天,给我一句回话。愿意了,咱们再说见面的事;不愿意了,拉倒不提,谁也不qiángbī谁。大叔我说媒,全是按新婚姻法办事,自由性儿……”

“好。刘叔,我跟娃商量一下,立马给你回话。”二姑gān脆地说,“不叫你老等。”

“那好,把咱娃的像片给我一张。”刘叔说,“也得让人家男方一家看看……”

唔呀!四妹子居然没有单人全身的像片。二姑唉叹自己也太马虎了,四妹子到来的一个多月里,竟然忘记了准备下一张全身单人照片。叹息中,二姑忽然一拍手,记起来去年她回娘家时,和哥哥嫂嫂以及四妹子照的全家团圆的像片来,问媒人,能行不能行?

“行行行!”刘叔说,“只要能看清楚都成!”

二姑迅即从厦房里的镜框中掏出像片,jiāo给刘叔。四妹子很想看看这张像片,又不好意思再从刘叔手里要过来,记得自个傻乎乎地站在母亲旁边,笑得露出了门牙……

刘红眼吃了饭,又踩着泥水走了。

二姑这才告诉她,刘叔说的这门亲事,是下河沿吕家堡的吕克俭家的老三。家庭上中农,兄弟三个,老大教书,老二农民,有点木工手艺,老三今年二十二三岁,农民。

姑婆这阵儿插言说:“吕家堡的吕老八呀,那是有名的好家好户,人也本顺。”

四妹子想听听二姑的意见。

二姑说:“上中农成分,高是高了点,在农村不是依靠对象,(依靠贫农,团结中农,斗争地主富农),也不是斗争对象,不好也不坏,只要不挨斗争也就没啥好计较的了。反正,咱们也不指望好成分吃饭。这个娃嘛!从像片上看,也不难看,身体也壮气。农业社就凭壮实身体挣工分。你看咋样?”

四妹子已经听出话味儿,二姑的倾向性是明显的。她琢磨一下,这个成分和这个没有生理缺陷的青年,已经是提起过的几个对象中最好的一位,心里也就基本定下来。她说:“姑,你看行就行吧!”

“甭急。”二姑说,“待我明日到吕家堡背身处打听一下,回来再说,可甭再是个二百五!”

第二天傍晚,二姑汗流浃背地回来了,说:“我实际打问了一程,那家虽然成分稍高点,那娃他爸人缘好,德行好,确是个好主户。那娃也不瓜,听说是弟兄仁里顶灵气的一个……”

四妹子看着二姑高兴的样子,溢于眉眼和言语中的喜气,心里就踏实了几分,羞羞地说:“二姑要是说好,那就好……”

“咱先给刘叔回话,约个见面的日子。”二姑说,“见了面,谈谈话,要是看出他有甚毛病,瓜呆儿或是二愣,不愿意也不迟!”

当晚,二姑就把跛子姑夫指使到冯家滩去了,给刘红眼叔叔回话,约定见面的日子。

二姑说,头一回跟男方见面,叫做背见。

四妹子这才明白了关中乡村里目下通行的订亲的程序。背见是让男女双方互相看一看,谈一谈,如果双方对对方的长相基本满意,同意定亲,随后就举行正式的见面仪式。因为头一次见面的实际目的只是使双方能够直观一下,带有更多的试探的性质,成功的把握性不大。所以,背见时不声张,不待亲朋好友,不许左邻右舍的人来凑热闹,也不管饭招待,只是青茶一杯,香烟一包,悄悄来,悄悄去,时间一般都选择在晚上,以免谈不拢时反而造成风风雨雨,于男女双方都不好听。

背见虽然不声不响,却是顶关键的一步,一当男女双方都给介绍人说声“愿意”以后,终生大事就这样定下来了,随后的订婚和结婚的仪式,虽然热闹,终究只是履行一种形式或者说手续罢了。四妹子感到了紧张,压抑,甚至莫名的慌慌张张,和她前来见面的会是怎样一个人呢?

二姑一家人也都显出紧张和神秘的气氛。天擦黑时,二姑早早地安顿一家大小吃罢夜饭,洗了碗,刷了锅,把案板上的油瓶醋瓶擦拭得明明亮亮,给两只暖水瓶里灌满开水,就着手扫了里屋,又扫了前院。从前院到后院,从地上到案板上,全都gān净慡气了,一扫平日里满地柴禾、jī屎的邋遢景象。

跛子姑夫从二姑手里接过一块票儿,摸黑到村子里的代销店买回来一盒大雁塔牌香烟,连同剩余的零票儿一齐jiāo给二姑,就坐在木凳上吸旱烟,二姑把零票儿装进口袋,就对姑夫说:“你也要看一眼呀?”那口气是排斥的,很明显,二姑不希望跛子姑夫在这种场合绊手绊脚。跛子姑夫也不在意,憨厚地笑笑,叮嘱二姑说:“我看啥哩!只要四妹子愿意,我看啥哩!虽说婚事讲个自由,年轻人没经验,你好好给娃把握一下,甭弄得日后吃后悔药,让乡党笑话,就这话,我到饲养场去了。”二姑也意识到事情的分量,诚心诚意对跛子姑夫点点头,姑夫掂着烟袋,低一脚高一脚走到院子里,出街门的时候,沉稳地咳嗽了两声。

姑婆也不甘心被排除在这件重要的事情之外,混浊的眼珠里闪出温柔慈爱的光来,对四妹子叮咛着,像是对自己亲孙女一样说:“娃家,这是你一辈子的大事,不敢马虎。会挑女婿,不挑那些油头粉面的二流子,专挑那些实诚牢靠的后生,跟上这号后生过一辈子,稳稳当当,不惹邪事。你看哩么!实诚人和滑滑鱼儿,一眼就能看出来……”四妹子羞涩地笑笑,低下头,心中更加慌惶,一眼怎能辨出实诚人或是滑头鬼呢?

“妈吔!”二姑亲切地喊,又明显地显示出逗笑的口气,“你有这好的眼头,好呀!今黑请你给看看,是实诚人还是滑滑鱼儿……”

“看就看,当我看不来!”姑婆喝曝皱纹密麻麻的嘴唇,回头却叫孙子和孙女,“铁旦儿,花儿,跟婆睡觉!没你俩的事,甭蹦来蹦去尽绊搅人!让人家生人见了,说咱家娃娃没规矩……”

铁旦和花儿正蹦得欢,不听姑婆的话,二姑在每个屁股上狠狠地煽了两下,厉声禁斥:“滚!跟你婆睡去!胡蹦达啥哩!刚扫净的地,又弄脏了!刚收拾整齐的桌面,又拉乱咧……”

姑婆把孙子和孙女牵到里屋火炕上去了。

二姑坐下来,瞅着四妹子的脸,像不认识侄女似的,愣愣地瞅着。四妹子看出,二姑眼里有一种异常沉重,甚至是担心的神色。这种神色,四妹子很少发现过。自到二姑家近乎俩月里,她明显地可以看出,二姑jīng明qiánggān,早已熟知关中乡村的一切风俗习惯,连说话的口音也变了,夹杂着关中和陕北两地的混合话语,她在这个家庭里完全处于支配者地位。钱在二姑手里攥着,一家人的穿衣和吃饭以及日常用度,统由二姑安排。跛子姑夫一天三晌回家来吃饭,吃罢饭就回饲养场去了,晚上也歇息在那里。姑婆一天牵着两个孙子孙女,像母jī引护着小jī儿,在村子里转,任一切家务和外事,都由二姑去决定,去应酬。二姑已经变成一个jīng明qiánggān的家庭主妇了,许多事都是gāngān脆脆,很少有优柔寡断的样子。

二姑压低声儿,对侄女说,“四妹子,今黑定你的大事,姑心里扑扑腾腾的,总也搁不稳定。你看,你妈你爸远在山里,把你送到姑这儿,姑想跟谁商量也没法商量。这事要是定下,日后好了瞎了,咋办?好了大家都好,瞎了我可怎样给你大你妈jiāo待……”

“姑!”四妹子当即说,“我来时,跟俺大俺妈把啥话都说了,不会怨你的。我也不是三岁五岁的鼻涕娃娃……你放心……”

“四妹子!”二姑更加动情地说,“话说到这儿,姑就放心了。一会儿人家来了,你大大方方跟他说话,甭让人家小瞧了咱山里人,那娃我也没见过,你看姑也看,你愿意姑也就愿意,你不愿意姑也不qiángbī你……”

“二姑,我知道……”四妹子有点难受了,像面临着生死抉择似的,而又完全没有把握,为了不使二姑心里难受,她说,“我知道……”

“好。”二姑说,“去!把你的头发梳一梳,把那件新衫子换上,甭让人说咱山里人穷得见面也穿补丁衫子……”

四妹子有点不好意思,忸怩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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