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边文学_鲁迅【完结】(13)

2019-02-21  作者|标签:鲁迅



五月二十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五月二十五日《申报·自由谈》。

(2)“碟仙”当时出现的一种迷信扶乩活动,如上海曾流传“香港科学游艺社”制造发售的“科学灵乩图”,图上印有“留德白同经多年研究所发明,纯用科学方法构就,丝毫不带迷信作用”等字句。(3)陈大齐字百年,浙江海盐人,曾任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一九一八年五月,他在《新青年》第四卷第五号发表《辟“灵学”》一文,对当时上海出现的以“灵学”为招牌的设坛扶乩迷信活动,进行了揭露批判。

(4)当时举办的时轮金刚法会上,班禅喇嘛诵经作法时,有摄影师在佛殿内使用镁光灯照明。

(5)《狸猫换太子》据小说《三侠五义》有关李宸妃的情节改编的京剧,参看本卷第344页注(4)。《玉堂chūn》,据《警世通言·玉堂chūn落难逢夫》改编的京剧,是说名jì苏三(玉堂chūn)受诬入狱,后与当了巡按的旧识王金龙重逢的故事。《谢谢毛毛雨》,三十年代黎锦晖作的流行歌曲。

(6)“为之斗斛以量之,则并与斗斛而窃之。”见《庄子·胠箧》。

huáng凯音

我在小学的时候,看同学们变小戏法,“耳中听字”呀,“纸人出血”呀,很以为有趣。庙会时就有传授这些戏法的人,几枚铜元一件,学得来时,倒从此索然无味了。进中学是在城里,于是兴致勃勃的看大戏法,但后来有人告诉了我戏法的秘密,我就不再高兴走近圈子的旁边。去年到上海来,才又得到消遣无聊的处所,那便是看电影。

但不久就在书上看到一点电影片子的制造法,知道了看去好像千丈悬崖者,其实离地不过几尺,奇禽怪shòu,无非是纸做的。这使我从此不很觉得电影的神奇,倒往往只留心它的破绽,自己也无聊起来,第三回失掉了消遣无聊的处所。有时候,还自悔去看那一本书,甚至于恨到那作者不该写出制造法来了。

bào露者揭发种种隐秘,自以为有益于人们,然而无聊的人,为消遣无聊计,是甘于受欺,并且安于自欺的,否则就更无聊赖。因为这,所以使戏法长存于天地之间,也所以使bào露幽暗不但为欺人者所深恶,亦且为被欺者所深恶。

bào露者只在有为的人们中有益,在无聊的人们中便要灭亡。自救之道,只在虽知一切隐秘,却不动声色,帮同欺人,欺那自甘受欺的无聊的人们,任它无聊的戏法一套一套的,终于反反复复的变下去。周围是总有这些人会看的。

变戏法的时时拱手道:“……出家靠朋友!”有几分就是对着明白戏法的底细者而发的,为的是要他不来戳穿西洋镜。“朋友,以义合者也”(2),但我们向来常常不作如此解。四月二十二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五月一日《申报·自由谈》。(2)“朋友,以义合者也”语出《论语·乡党》宋代朱熹注:“朋友以义合。”

白道

世界上有许多事实,不看记载,是天才也想不到的。非洲有一种土人,男女的避忌严得很,连女婿遇见丈母娘,也得伏在地上,而且还不够,必须将脸埋进土里去。这真是虽是我们礼义之邦的“男女七岁不同席”(2)的古人,也万万比不上的。

这样看来,我们的古人对于分隔男女的设计,也还不免是低能儿;现在总跳不出古人的圈子,更是低能之至。不同泳,不同行,不同食,不同做电影,(3)都只是“不同席”的演义。低能透顶的是还没有想到男女同吸着相通的空气,从这个男人的鼻孔里呼出来,又被那个女人从鼻孔里吸进去,淆乱乾坤,实在比海水只触着皮肤更为严重。对于这一个严重问题倘没有办法,男女的界限就永远分不清。

我想,这只好用“西法”了。西法虽非国粹,有时却能够帮助国粹的。例如无线电播音,是摩登的东西,但早晨有和尚念经,却不坏;汽车固然是洋货,坐着去打麻将,却总比坐绿呢大轿,好半天才到的打得多几圈。以此类推,防止男女同吸空气就可以用防毒面具,各背一个箱,将养气由管子通到自己的鼻孔里,既免抛头露面,又兼防空演习,也就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4)。凯末尔(5)将军治国以前的土耳其女人的面幕,这回可也万万比不上了。

假使现在有一个英国的斯惠夫德似的人,做一部《格利佛游记》那样的讽刺的小说,(6)说在二十世纪中,到了一个文明的国度,看见一群人在烧香拜龙,作法求雨,(7)赏鉴“胖女”,禁杀乌guī;(8)又一群人在正正经经的研究古代舞法,主张男女分途,以及女人的腿应该不许其露出。(9)那么,远处,或是将来的人,恐怕大抵要以为这是作者贫嘴薄舌,随意捏造,以挖苦他所不满的人们的罢。

然而这的确是事实。倘没有这样的事实,大约无论怎样刻薄的天才作家也想不到的。幻想总不能怎样的出奇,所以人们看见了有些事,就有叫作“奇怪”这一句话。八月十四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八月十七日《中华日报·动向》。

(2)“男女七岁不同席”语出《礼记·内则》:“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

(3)一九三四年七月,国民党广东舰队司令张之英等向广东省政府提议禁止男女同场游泳,曾由广州市公安局通令实施。同时又有自称“蚁民”的huáng维新,拟具了分别男女界限的五项办法,呈请国民党广东政治研究会采用:(一)禁止男女同车;(二)禁止酒楼茶肆男女同食;(三)禁止旅客男女同住;(四)禁止军民人等男女同行;(五)禁止男女同演影片,并分男女游乐场所。

(4)“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是清末洋务派首领张之dòng在《劝学篇》中提出的主张。

(5)凯末尔(KemalAtatürk,1881—1938)通译基马尔,土耳其政治家,土耳其共和国第一任总统。在他执政期间,曾采取一些改革措施,如废除回教历,创新字母,撤去妇女的面罩,废除一夫多妻制等。

(6)斯惠夫德在其长篇小说《格利佛游记》里,通过虚构的“小人国”、“大人国”等的描写,对英国上流社会进行了讽刺。(7)烧香拜龙当时求雨消旱的一种迷信活动,一九三四年夏天,南方大旱,报上就有南通农民筑泥龙烧香祈雨、苏州举行小白龙出游等报道。作法求雨,国民党政府在当年七月请第九世班禅喇嘛、安钦活沸等在南京、汤山等处祈祷求雨。

(8)赏鉴“胖女”一九三四年八月一日,上海先施公司联合各厂商聘请体重七百余磅的美国胖女人尼丽,在该公司二楼表演。禁杀乌guī,当时上海徐家汇沿河一带,有些人捕卖乌guī谋生,上海“中国保护动物会”认为“劈杀guī肉,……势甚惨酷”,于一九三四年二月呈请国民党上海市公安局通令禁止。

(9)研究古代舞法指一九三四年八月上海祭孔前演习佾舞。主张男女分途,参看本卷第516页注(7)。禁止女人露腿,是蒋介石在一九三四年六月七日手令国民党江西省政府颁布的《取缔妇女奇装异服办法》中的一项:“裤长最短须过膝四寸,不得露腿赤足

白道

尤墨君(2)先生以教师的资格参加着讨论大众语,那意见是极该看重的。他主张“使中学生练习大众语”,还举出“中学生作文最喜用而又最误用的许多时髦字眼”来,说“最好叫他们不要用”,待他们将来能够辨别时再说,因为是与其“食新不化,何如禁用于先”的。现在摘一点所举的“时髦字眼”在这里——

共鸣对象气压温度结晶彻底趋势理智现实下意识相对性绝对性纵剖面横剖面死亡率……(《新语林》三期)

但是我很奇怪。

那些字眼,几乎算不得“时髦字眼”了。如“对象”“现实”等,只要看看书报的人,就时常遇见,一常见,就会比较而得其意义,恰如孩子懂话,并不依靠文法教科书一样;何况在学校中,还有教员的指点。至于“温度”“结晶”“纵剖面”“横剖面”等,也是科学上的名词,中学的物理学矿物学植物学教科书里就有,和用于国文上的意义并无不同。现在竟“最误用”,莫非自己既不思索,教师也未给指点,而且连别的科学也一样的模胡吗?

那么,单是中途学了大众语,也不过是一位中学出身的速成大众,于大众有什么用处呢?大众的需要中学生,是因为他教育程度比较的高,能够给大家开拓知识,增加语汇,能解明的就解明,该新添的就新添;他对于“对象”等等的界说,就先要弄明白,当必要时,有方言可以替代,就译换,倘没有,便教给这新名词,并且说明这意义。如果大众语既是半路出家,新名词也还不很明白,这“落伍”可真是“彻底”了。

我想,为大众而练习大众语,倒是不该禁用那些“时髦字眼”的,最要紧的是教给他定义,教师对于中学生,和将来中学生的对于大众一样。譬如“纵断面”和“横断面”,解作“直切面”和“横切面”,就容易懂;倘说就是“横锯面”和“直锯面”,那么,连木匠学徒也明白了,无须识字。禁,是不好的,他们中有些人将永远模胡,“因为中学生不一定个个能升入大学而实现其做文豪或学者的理想的”。八月十四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八月十八日《中华日报·动向》。

(2)尤墨君(1888—1971)江苏吴县人,当时杭州师范学校教员。本篇中所引的话见他发表于一九三四年八月五日《新语林》第三期《怎样使中学生练习大众语》一文。

白道

“中国第一流作家”叶灵凤和穆时英两位先生编辑的《文艺画报》(2)的大广告,在报上早经看见了。半个多月之后,才在店头看见这“画报”。既然是“画报”,看的人就自然也存着看“画报”的心,首先来看“画”。

不看还好,一看,可就奇怪了。

戴平万(3)先生的《沈阳之旅》里,有三幅插图有些像日本人的手笔,记了一记,哦,原来是日本杂志店里,曾经见过的在《战争版画集》里的料治朝鸣的木刻,是为记念他们在奉天的战胜而作的,日本记念他对中国的战胜的作品,却就是被战胜国的作者的作品的插图——奇怪一。

再翻下去是穆时英先生的《墨绿衫的小姐》里,有三幅插画有些像麦绥莱勒(4)的手笔,黑白分明,我曾从良友公司翻印的四本小书里记得了他的作法,而这回的木刻上的署名,也明明是FM两个字。莫非我们“中国第一流作家”的这作品,是豫先翻成法文,托麦绥莱勒刻了插画来的吗?——奇怪二。这回是文字,《世界文坛了望台》(5)了。开头就说,“法国的龚果尔奖金(6),去年出人意外地(白注:可恨!)颁给了一部以中国作题材的小说《人的命运》,它的作者是安得烈马尔路(7)”,但是,“或者由于立场的关系,这书在文字上总是受着赞美,而在内容上却一致的被一般报纸评论攻击,好像惋惜像马尔路这样才gān的作家,何必也将文艺当作了宣传的工具”云。这样一“了望”,“好像”法国的为龚果尔奖金审查文学作品的人的“立场”,乃是赞成“将文艺当作了宣传工具”的了——奇怪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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