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饭_余华【完结】(2)

2019-02-20  作者|标签:余华

在我儿子出生半年后,我觉得他已经是一个很汇经的人了。他除了吃和睡,哭和笑以外,还没有引的更突出的表现,我对陈虹说:他应读有点什么爱好了。所以我决定让他来分享我对古典音乐的爱好,我希望巴赫、勃拉姆斯他们,还有巴尔托克和梅西安他们,当然还有布鲁克纳和肖斯塔科维奇,他们能让我的儿子漏漏感到幸福,因为他们每天都令我愉快。我以为漏漏会子承父业,会和我一样感到愉快。

我在全部的CD盘里,为儿子挑选出了三部作品,巴赫的《平均律》,巴尔托克的《小宇宙》,德彪西的《儿童乐园》,三部作品都是钢琴曲。我喜欢钢琴的叙述,那种纯粹的,没有偏见的叙述,声音表达出来的仅仅只是声音的欲望。我没有选择弦乐作品,是因为弦乐在情感上的倾向过于明显;而jiāo响乐,尤其是卡拉扬的柏林爱乐和穆拉文斯基的列宁格勒所演奏的jiāo响乐,我想会把我儿子吓死的,他小小的内心里容纳不了跌君的、幅度辽阔的声音;至于清唱剧,就像巴赫的《马太受难曲》,我被叙述上的单纯和宁静深深打动,可是叙述后面的巨大的苦难又会使人呼吸困难,我不希望让儿子在半岁的时候就去感受忧伤。我儿子半岁以后,我发现他脾气成长的速度远远超过了身体,哭叫不仅是他的武器,还成为了他的荣耀。他在发现和感受世界的时候,常常显得很烦躁,尤其是他开始皱着眉观察四周的事物,那模样像是在沉思什么,我就觉得应该给他更多的宁静。

这就是我为什么选择了《平均律》、《小宇宙》和《儿童乐园》,我希望儿子听到真正的宁静,除此之外,我希望他什么都别听到。在我看来,《平均律》和《小宇宙》所表达出来的单纯,可以说是登峰造极;而《儿童乐园》是德彪西为女儿所写的,轻快、天真、幽默和温暖,在同一张CD上,还有弗雷的《洋娃娃》。

每天到了晚上,我把他抱到chuáng上以后,钢琴曲就会开始。在旋律的发展中,他逐渐进入睡梦。就这样日复一日,他在钢琴曲里睡去,翌日醒来时,又在钢琴曲里起chuáng。慢慢地,他学会了爬,又学会了走路,开始呀呀学语。同时我看到巴赫让他出现了反应,他有时候听着音乐会摇头晃脑起来,甚至连身体也会跟着摆动,最激动的一次是他爬到一只音箱前,对着里面飘出的钢琴曲哇哇大叫。丘当我乐观地感到儿子对巴赫的喜爱与我越来越接近时,外婆拿来了一盒儿童歌曲的录音带,里面有一首四十多年前周游唱过的儿歌:

小燕子,穿花衣

这一天下午,我的儿子听到这首歌的时候,显得十分激动,张大嘴巴使劲地笑着,小小的身体拼命扭动。他让我将这首歌放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自己气喘吁吁,满关大汗,因为激动过度而没有了力气,倒在chuáng上睡去后,才让我关掉了音响。

从此以后,他就再也不听巴赫的了。每当我为他放出巴赫的《平均律》,我这才一岁几个月的儿子都要愤怒地挥动着手,嘴里口齿不清地叫着: 小燕子,小燕子…… 我只好关掉巴赫,关掉巴尔托克,让 小燕子,穿花衣…… 在我们的房间里飘扬。

我苦心经营了近一年的巴赫,被 小燕子 几分钟就瓦解了。于是我的蓄谋己久,我的望子成龙,我的拔苗助长,还有什么真证的宁静,在我儿子愤怒挥动的手上和口齿不清的 小燕子 里,一下子就完蛋了。流行音乐通过我的儿子,向我证明了它们存在的力量。现在回想起来,当我儿子最初摇摆着身体听巴赫时,他已经把《平均律》当成流行音乐了。他是用听摇滚的姿态,来听我们伟大的巴赫的。

1996年5月9日

对我儿子漏漏来说, 酒 这个词曾经和酒没有关系,它表达的是一种有气体的发甜的饮料。开始的时候,我忘记了具体的时间,可能漏漏一岁零四五个月左右,那时候他刚会说话,他全部的语言加起来不会超过二十个词语,不过他己经明白我将杯子举到嘴边时喝的是什么,他能够区分出我是在喝水、还是喝饮料、或者喝酒,当我在喝酒的时候,他就会走过来向我叫道: 我要喝酒。

他的态度坚决而且诚恳,我知道自己没法拒绝他,只好欺骗他,给他的奶瓶里倒上可乐,递给他: 你喝酒吧。

显然他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种饮料,并且将这种饮料叫做 酒 。我记得他第一次喝可乐时的情景,他先是慢慢地喝,接着越来越快,喝完后他将奶瓶放在那张小桌子上,身体在小桌子后面坐了下来,他有些发呆地看着我,显然可乐所含的气体在捣乱了,使他的胃里出现了十分古怪的感受。接着他打了一个隔,一股气体从他嘴里涌出,他被自己的隔弄得目瞪口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睁圆了眼睛惊奇地看着我,然后他脑袋一抖,又打了一个隔。他更加惊奇了,开始伸手去摸自己的胸口,这一次他的胸口也跟着一抖,他打出了第三个隔。他开始慌张起来,他可能觉得自己的嘴像是枪口一样,隔从里面出来时,就像是子弹从那地方she出去。他站起来,仿佛要逃离这个地方,仿佛隔就是从这地方钻出来的,可是等他走到一旁后,又是脑袋一抖,打出了第四个隔。他发现哺在紧追着他,他开始害怕了,嘴巴出现了哭泣前的扭动。

这时候我哈哈笑了起来,他的样子实在是太可爱了,让我无法忍住自己的笑声。看到我放声大笑,他立刻如释重负,他知道自己没有危险,也跟着我放声大笑,而且尽力使自己的笑声比我响亮。

就这样,可乐成了他喜爱的 酒 ,他每天都要发出这样的喊叫: 我要喝酒。 同时他每天都要体会打隔的乐趣,就和他喜欢喝 酒 一样,他也立刻喜欢上了打隔。我的儿子错将可乐作为酒,一直持续到两岁多。

他在海盐生活了三个月以后,在我接他回北京的那一天,我的侄儿阳阳将他带到一间屋子里,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哭碱着跑了出来,双手使劲扯着自己的衣领,像是自己的脖子被人捏住似的紧张。他扑到了我的身上,我闻到了他嘴里出来的酒味,然后看到我的侄儿阳阳一脸坏笑地从那间屋子里走出来。

我的侄儿比漏漏大七岁,他知道漏漏每天都要喝的 酒 其实是可乐,所以他蒙骗了漏漏,当他将白酒倒在瓶盖里,告诉漏漏这是酒的时候,其实是在骗他这就是可乐。我的漏漏喝了下去,这是他第一次将酒作为酒喝,而且还是白酒,酒jīng使他痛苦不堪。

同一天下午,我和漏漏离开了海盐,来到上海。在上海机场候机的时候,我买了一杯可乐给漏漏,问他: 要不要喝酒? 上午饱受了真正的酒的折磨后,我的漏漏连连摇头:他不要喝酒。这时候对漏漏来说,酒的含义不再是有气体的发甜的饮料,而是又辣又烫的东西。

在我问了他几次要不要喝酒、他都摇头后,我就问他: 要不要喝可乐铲他听到了一个新的词语,和 酒 没有关系,就向我点了点头。当他拿杯子喝上可乐以后,我看到他一脸的喜悦,他发现自己正在喝的可乐,就是以前喝的 酒 。我告诉他: 这就是可乐。 他跟着重复: 可乐、可乐……

我的漏漏总算知道他喜爱的饮料叫什么名字了。此前很长的时间,他一直迷失在词语里,这是我的责任,我从一开始就误导了他,混淆了两个不同的词语,然后是我的侄儿跟随着我也蒙骗了他。有趣的是我侄儿对漏漏的蒙骗,恰好是我的拨乱反正,使漏漏在茫茫的词语中找对了方向。可乐和酒,漏漏现在分得清清楚楚。

1996年5月14日

我儿子漏漏八个月的时候,还不会走路,刚刚学会在地毯上爬。于是我经常坐在椅子里,看着他在地毯上生机勃勃地爬来爬去。他最有兴趣的地方是墙角和桌子下面。他爬到墙角时就会对那里积累起来的灰尘充满了兴趣,而到了桌子下面他就会睁大眼睛,举目四望,显然他意识到四周的空间一下子变小了。

我经常将儿子的所有玩具堆在地毯上,让他在那里自己应付自己,我则坐在一旁写作。有一次,他爬到墙角,在那里独自玩了一会儿后,突然哭叫起来,我回头一看,他证慌张地向我爬过来,脸上充满了恐惧和眼泪,爬到我面前后,他嘴里呜呜叫着,十分害怕地伸手去指那个墙角。我把他抱起来,我不知道那个墙角出现了什么,便我的儿子如此恐惧,当我走到墙角,看到地毯上有一截儿子拉出来的屎,我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害怕了。

在我的记忆里,这是儿子第一次因为恐惧而哭叫,把他吓一跳的是他自己的屎。在此之前,儿了的每一次哭叫不是因为饥饿,就是哪儿不舒服了,他的哭叫只会是为了生理的原因,而这一次他终于因为心理的原因而哭泣了。他在心里感受到了恐惧,与此同时他第一次注意到了自己的排泄物,第一次接受了这个叫做 屎 的词。当我哈哈笑着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他慢慢舒展过来的表情也在回答我:他开始似懂非懂了,他不再害怕了。

这是发自肺腑的恐惧,与来自教育的恐惧不同。来自教育的恐惧有时就是成年人的恫吓,常常是为了制止孩子的某些无理取闹,于是虚构出一些不存在的恐惧,比如我经常为了让他安静下来,告诉他: 怪物来了。 他的脸上立刻就会出现肃然起敬的表情,环顾左右以后将身体缩进了我的怀里。

有一次他独自走进了厨房,看到一只从冰箱里取出来正在化冻的jī以后,脸色古怪地回到了我的面前,轻声告诉我: 有怪物。 然后小心翼翼地拉着我去看那化冻的 怪物……我才发现他所恐惧的怪物,已经在他心里留下了固定的体积和形状,己经成为了源泉,让我的儿子源源不断地自我证实这样的恐惧,同时对他内心的成长又毫无益处。

但是那些自发的恐惧不一样,这样的恐惧他总是能够自己克服,每一次的克服都会使内心得到成长。他对世界的了解,那些真正属于自己的了解,就是在不断地恐惧和不断地克服中完成,一直到他长大成人,甚至到他白发苍苍,都会有这样的恐惧陪伴他。就像我对树梢在月光里闪烁时的恐惧,这种恐惧在我童年里就已经开始了。当我走在夜晚里,当我抬头看到树梢在月光里发出寒冷的光芒时,我就会不寒而栗,就会微微发抖。直到现在,我仍然

为自己保存着这样的恐惧。

从那一次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以后,我注意到儿子的恐惧与日俱增。有一次我抱着他去京西宾馆看望《收获》杂志的朋友,走进电梯时他没有看到门是怎样关上的,当我们准备出去时,他的双手正在摸着电梯的门,这时电梯的门突然打开了,把他吓得转身紧紧抱住了我,小小的身体瑟瑟发抖。当我们走出电梯后,他睁大眼睛,满脸疑惑地看着电梯的门又出现了,并且是迅速地合上。他再一次转身紧紧抱住了我。

对他来说,电梯的门没有打开和合上的过程,而是突然消失和突然回来,就像是神话一般,不像是现实。后来,当他会说话了,我再抱着他走迸电梯时,他就显得从容不迫了,电梯的门打开时,他会说: 门开啦。 走出电梯,门合上时,他会说: 门关上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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