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一种_余华【完结】(5)

2019-02-20  作者|标签:余华

他不再吃了,他已经吃得气喘吁吁了,额头的汗水也往下淌。他用手擦去汗珠,感到汗珠像冰粒。这时他看到山岗的妻子从卧室里走了出来。她在门口yīn森森地站了一会后,朝他走来了。她走来时的模样使他感到像是飘出来的。她一直飘到他对面,然后又飘下去坐在了凳子上。接着用一种像身体一样飘动的目光看着他。这目光使他感到不堪忍受,于是他就对她说:“你滚开。”她将胳膊肘搁在桌上,双手托住下巴仔细地将他观瞧。

“你给我滚开!”他吼了起来。

可是她却似是凝固了一般没有动。

于是他便将桌上所有的碗都摔在了地上,然后又站起来抓住凳子往地上狠狠摔去。

待这一阵杂响过去后,她轻轻说:“你为何不一脚踢死我。”这使他bào跳如雷了。他走到她眼前,举起拳头对她叫道:“你想找死!”山岗这时候回来了。他带了一大包东西回来,后面还跟着一条huáng色的小狗。看到山岗走了进来,山峰便收回拳头,他对山岗说:“你让她滚开。”山岗将东西放在了桌上,然后走到妻子身旁对她说:“你回卧室去吧。”

她抬起头来,很奇怪地问:“你为什么不揍他一拳?”

山岗将她扶起来,说:“你应该去休息了。”

她开始朝卧室走去,走到门口她又站住了脚,回头对山岗说:“你起码也得揍他一拳。”

山岗没有说话,他将桌上的东西打了开来,是一包肉骨头。这时他又听到妻子在说:“你应该揍他一拳。”随后,他感到妻子已经进屋去了。此刻山峰在另一只凳子上坐了下来,他往地上指了指,对山岗说:“你收拾一下。”山岗点点头,说:“等一下吧。”

“我要你马上就收拾。”山峰怒气冲冲地说。

于是山岗就走进厨房,拿出簸箕和扫帚将地上的碎碗片收拾gān净,又将散架了的凳子也从地上捡起。一起拿到院子里。当他走进来时,山峰指着那条此刻正在屋中转悠的狗问山岗:“哪来的?”“在街上碰上的。它一直跟着我,就跟到这里来了。”山岗说。“把它赶出去。”山峰说。

“好吧。”山岗说着走到那条小狗近旁,俯下身把小狗招呼过来,一把抱起它后山岗就走入了卧室。他出来时随手将门关紧。然后问山峰:“还有什么事吗?”

山峰没理睬他,也不再坐在那里,他站起来走入了自己的卧室。那时妻子仍然坐在墙角,她的目光在摇篮里。她儿子仰躺在里面,无声无息像是睡去了一样。她的眼睛看着儿子的腹部,她感到儿子的腹部正在一起一伏,所以她觉得儿子正在呼吸。这时她听到了丈夫的脚步声。于是她就抬起了头。不知为何她的身体也站了起来。

“你站起来gān什么?”山峰说着也往摇篮里看了一眼,儿子舒展四肢的形象让他感到有些张牙舞爪。因此他有些恶心,便往chuáng上躺了下去。这时他妻子又坐了下去。山峰感到很疲倦,他躺在chuáng上将目光投到窗外。他觉得窗外的景色乱七八糟,同时又什么都没有。所以他就将目光收回,在屋内瞟来瞟去。于是他发现妻子还坐在墙角,仿佛已经坐了多年。这使他感到厌烦,他便坐起来说:“你gān嘛总坐在那里?”

她吃惊地望着他,似乎不知道他刚才在说些什么。

他又说:“你别坐在那里。”

她立刻站了起来,而站起来以后该怎么办,她却没法知道。于是他恼火了,他朝她吼道:“你他妈的别坐在那里。”

她马上离开墙角,走到另一端的衣架旁。那里也有一把椅子,但她不敢坐下去。她小心翼翼地看看丈夫,丈夫没朝她看。这时山峰已经躺下了,而且似乎还闭上了眼睛。她犹豫了一下,才十分谨慎地坐了下去。可这时山峰又开口了,山峰说:“你别看着我。”她立刻将目光移开,她的目光在屋内颤抖不已,因为她担心稍不留心目光就会滑到chuáng上去。后来她将目光固定在大衣柜的镜子上。因为角度关系,那镜子此刻看去像一条亮闪闪的光芒。她不敢去看摇篮,她怕目光会跳跃一下进入chuáng里。可是随即她又听到了那个怒气冲冲的声音:“别看着我。”

她霍地站起,这次她不再迟疑或者犹豫。因为她看到了那扇门,于是她就从那里走了出去。她来到外间时,看到山岗走进他们卧室的背影。那背影很结实,可只在门口一闪就消失了。她四下望了望,然后朝院子里走去。院子里的阳光使她头晕目眩。她觉得自己快站不住了,便在门前的台阶上坐下去。然后看起了那两摊血迹。她发现血迹在阳光下显得特别鲜艳,而且仿佛还在流动。

山岗没有洗那些肉骨头,他将它们放入了锅子以后,也不放作料就拿进厨房,往里面加了一点水后便放在煤气灶上烧起来。随后他从厨房走出来,走进了自己的卧室。

妻子正坐在chuáng沿,坐在他儿子身旁,但她没看着儿子。她的目光和山峰刚才一样也在窗外。窗外有树叶,她的目光在某一片树叶上。他走到chuáng前,儿子的头朝右侧去,创口隐约可见。儿子已经不流血了,枕巾上只有一小摊血迹,那血迹像是印在上面的某种图案。他那么看了一会后,走过去把儿子的头摇向右侧,这样创口便隐蔽起来,那图案也隐蔽了起来,图案使他感到有些可惜。那条小狗从chuáng底下钻出来,跑到他脚上,玩弄起了他的裤管。他这时眼睛也看到窗外去,看着一片树叶,但不是妻子望着的那片树叶。“你为什么不揍他一拳。”他听到妻子这样说。妻子的声音像树叶一样在他近旁摇晃。

“我只要你揍他一拳。”她又说。

老太太将门锁上以后,就小心翼翼地重新爬到chuáng上去。她将棉被压在枕头下面,这样她躺下去时上身就抬了起来。她这样做是为了提防腹内腐烂的肠子侵犯到胸口。她决定不再吃东西了,因为这样做实在太危险。她很明白自己体内已经没有多少空隙了。为了不使那腐烂的肠子像水一样在她体内涌来涌去,她躺下以后就不再动弹。现在她感到一点声音都没有,她对此很满意。她不再忧心忡忡,相反她因为自己的高明而很得意。她一直看着屋顶上的光线,从上午到傍晚,她看着光线如何扩张和如何收缩。现在对她来说只有光线还活着,别的全都死了。翌日清晨,山峰从睡梦中醒来时感到头疼难忍,这疼痛使他觉得胸袋都要裂开了。所以他就坐起来,坐起来后疼痛似乎减轻了一些,但脑袋仍处在胀裂的危险中,他没法大意。于是他就下了chuáng,走到五斗柜旁,从最上面的抽屉里找出一根白色的布条,然后绑在了脑袋上,他觉得安全多了。因此他就开始穿衣服。穿衣服的时候,他看到了袖管上的黑纱,他便想起昨天下午山岗拿着黑纱走进门来。那时他还躺在chuáng上。尽管头疼难忍,但他还是记得山岗很亲切地替他戴上了黑纱。他还记得自己当时怒气冲冲地向山岗吼叫,至于吼叫的内容他此刻已经忘了。再后来,山岗出去借了一辆劳动车,劳动车就停在院门外面。山岗抱着皮皮走出去他没看到,他只看到山岗走进来将他儿子从摇篮里抱了出去。他是在那个时候跟着出去的。然后他就跟着劳动车走了,他记得嫂嫂和妻子也跟着劳动车走了。那时候他刚刚感到头疼。他记得自己一路骂骂咧咧,但骂的都是阳光,那阳光都快使他站不住了。他在那条路上走了过去,又走了回来。路上似乎碰到很多熟人,但他一个都没有认真认出来。他们奇怪地围了上来,他们的说话声让他感到是一群麻雀在喳喳叫唤。他看到山岗在回答他们的问话。山岗那时候好像若无其事,但山岗那时候又很严肃。他们回来时已是傍晚了。那时候那两个孩子已经放进两只骨灰盒里了。他记得他很远就看到那个高耸入云的烟囱。然后走了很久,走过了一座桥,又走入了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满是青松翠柏。那时候刚好有一大群人哭哭啼啼走出来,他们哭哭啼啼走出来使他感到恶心。然后他站在一个大厅里了,大厅里只有他们四个人。因为只有四个人,那厅所以特别大,大得有点像广场。他在那里站了很久后,才听到一种非常熟悉的音乐,这音乐使他非常想睡觉。音乐过去之后他又不想睡了,这时山岗转过身来脸对着他,山岗说了几句话,他听懂了山岗的话,山岗是在说那两个孩子的事,他听到山岗在说:“由于两桩不幸的事故。”他心里觉得很滑稽。很久以后,那时候天色已经黑下来了,他才回到现在的位置上。他在chuáng上躺了下来,闭上眼睛以后觉得有很多蜜蜂飞到脑袋里来嗡嗡乱叫,而且整整叫了一个晚上。直到刚才醒来时才算消失,可他感到头痛难忍了。

现在他已经穿好了衣服,他正站到地上去时,看到山岗走了进来,于是他就重新坐在chuáng上。他看到山岗亲切地朝自己微笑,山岗拖过来一把椅子也坐下,山岗和他挨得很近。

山岗起chuáng以后先是走到厨房里。那时候两个女人已在里面忙早饭了。她们像往常一样默不作声,仿佛什么也没发生,或者说发生的一切已经十分遥远,远得已经走出了她们的记忆。山岗走进厨房是要揭开那锅盖,揭开以后他看到昨天的肉骨头已经烧糊了,一股香味洋溢而出。然后山岗满意地走出了厨房,那条小狗一直跟着他。昨天锅子里挣扎出来的香味使它叫个不停,它的叫声使山岗心里很踏实。现在它紧随在山岗后面,这又使山岗很放心。

山岗从厨房里出来以后就在餐桌旁坐了下来,他把狗放在膝盖上,对它说:“待会儿就得请你帮忙了。”然后他眯起眼睛看着窗外,他在想是不是先让山峰吃了早饭。那条小狗在山岗腿上很安静。他那么想了一阵以后决定不让山峰吃早饭了。“早饭有什么意思。”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于是他就站起来,把狗放在地上,朝山峰的卧室走去,那条狗又跟在了后面。山峰卧室的门虚掩着,山岗就推门而入,狗也跟了进去。他看到山峰神色疲倦地站在chuáng前,头上绑着一根白布条。山峰看到他进来后就一屁股坐在了chuáng上,那身体像是掉下去似的。山岗就拉过去一把椅子也坐下。在刚才推门而入的一瞬间,山岗就预感到接下去所有的一切都会非常顺利。那时他心里这样想:“山峰完全垮了。”

他对山峰说:“我把儿子jiāo给你了,现在你拿谁来还?”

山峰怔怔地望了他很久,然后皱起眉头问:“你的意思是?”“很简单。”山岗说:“把你妻子jiāo给我。”

山峰这时想到自己儿子已死了,又想到皮皮也死了。他感到这两次死中间有某种东西。这种东西是什么他实在难以弄清,他实在太疲倦了。但是他知道这种东西联系着两个孩子的死去。所以山峰说:“可是我的儿子也死了。”

“那是另一桩事。”山岗果断地说。

山峰糊涂了。他觉得儿子的死似乎是属于另一桩事,似乎是与皮皮的死无关。而皮皮,他想起来了,是他一脚踢死的。可他为何要这样做?这又使他一时无法弄清。他不愿再这样想下去,这样想下去只会使他更加头晕目眩。他觉得山岗刚才说过一句什么话,他便问:“你刚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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