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子物语_严歌苓【完结】(12)

2019-02-20  作者|标签:严歌苓

穗子心想,活这样一把岁数真是白活了。她指导外公:“你告诉打针的护士阿姨,说我不愿意走那么远,就把药拿到附近的门诊部打,不就行了?”

外公依照穗子的谎言,果然骗取了护士的信任,把两支青霉素弄到了手。他又去医疗器具部买了注she器和针管。回到家牢骚冲天,说一只小野猫花掉了他和穗子一星期的伙食预算。他做好了注she准备,就叫穗子去对chuáng下喊话。穗子软硬兼施,赌咒许愿都来了,黑影半点心也不动。

等外公把大chuáng移开,黑影除了一对眼睛还活着之外,大致是死了。外公这回当心了,先给它四个爪子来了个五花大绑,再用橡皮筋箍住它的嘴。然后外公把八分之一管的青霉素打进它皮包骨头的屁股。

黑影果真没死,第三针打下去,它又开始凶相毕露,虽是抓不得咬不得,它却用琥珀大眼狠狠白了外公一眼。外公不同它一般见识,用四条一样长的活鱼煨了锅奶一样白的汤,香味弄得穗子腿都软了。鱼是外公和穗子钓来的。离外公家四里路的地方有口塘,但戳着一块“不准钓鱼”的木牌。外公和穗子夜里潜越过木牌,天亮时让露水泡得很透,但毕竟钓到四条一两多重的鱼。

外公说穗子可以同黑影分享四条小鱼和鱼汤。穗子说她宁愿让黑影多吃两天特殊伙食。外公不高兴穗子娇惯黑影超过自己娇惯穗子,他说:“谁个稀罕这些毛毛鱼?前些年猫都不稀罕!”他纳闷食品短缺是否跟一场又一场的革命或运动有关系;一般说来人一吃饱饭就懒得革命了,所以革命劲头大的人都是饿着的。

穗子态度qiáng硬,对外公说:“谁个稀罕这么小的鱼?全是刺!连余老头都不稀罕!”余老头是个无赖汉,又酗酒,但他曾经写过几首诗,所以酒钱还是有的。余老头是大家的一个宽心丸,心里再愁,看看天天过末日的余老头,人们会松口气地想,愁什么呢?余老头顿顿在食堂赊饭吃都不愁。于是余老头就成了人们的一种终极境界,一个最坏的因而也是最好的对比参照。

外公不再劝穗子。在这一带的街坊中一旦谁端出余老头,别人就没话了。

黑影看着外公骂骂咧咧地将一个豁了边的搪瓷小盆子“啪”的一声搁在地板上。黑影一对美人儿大眼冷艳地瞅了他一眼。它一点都不想掩饰它对他的不信赖。一切老了的生物都不可信赖。它看他慢慢直起身,骨节子如同老木头gān得炸裂一般“噼噼啪啪”,响得它心烦。

一缕丝线的鲜美气味从它的口腔一下子钻入脑子,然后游向它不足六寸长的全身。

穗子和外公坐在小板凳上吃粥。本来吃得“稀里呼噜”地响,这一刻全静了,嘴挨了烫那样半张开。他们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又去看吃得不时痉挛的小黑野猫。两人都无声地眉飞色舞。这是它头一次给他们面子,当他们的面吃饭。

黑影恰在这时抬起眼,看见穗子的眼睛有些异样。它不懂人类有掉眼泪的毛病。它只感到力气温热地从胸口向周身扩散。

穗子说:“外公,它不会死了吧?”

外公说:“倒了八辈子霉——这小东西是个大肚汉哪!一顿能吃一两粮呢!”

八月份的一天夜里,穗子热得睡眠成一小截一小截的。蒙眬中她觉得她听见各种音色的猫嗥。一共有七八只猫同时在嗥。她使劲想让自己爬起来,到院子里去看看怎么回事,但在她爬起来之前,一阵瞌睡猛涌上来,又把她卷走,她觉得猫不是在一个方向嗥,而是从后院的桑树上,东院的丝瓜架上,西院的杨树上同时朝这房内嗥。她迷迷糊糊纳闷,院墙上栽了那么多那么密那么尖利的玻璃桩子,猫不是肉做的吗?

快到天亮时,穗子终于爬起来,钻出蚊帐。她往后窗上一看,傻了,墙头上站的坐的都是猫。她想不通猫怎么想到在这个夜晚来招引黑影;它们怎么隔了这么久还没忘记它。这个野猫家族真大,穗子觉得它们可以踩平这房子。外公也起来了,说他从来不知道野猫会有这种奇怪行为,会倾巢出动地找一个走失的猫崽。

在灰色晨光中,每一只猫都是一个黑影,细瘦的腰身,纤长柔韧的腿,它们轻盈得全不拿那些插在墙上的碎玻璃当回事。它们纯黑的皮毛闪着珍贵和华丽。外公是对的,它们祖祖辈辈野性的血没掺过一滴杂质,它们靠着群体的意志抵御人类的引诱,抵抗人类与它们讲和,以及分化瓦解它们的一次次尝试。

穗子和外公都明白,这次他们再也挽留不住黑影。换了穗子,在这样的集体招魂歌唱中,也只能回归。这样撕心裂肺的集体呼喊,让穗子紧紧捂住耳朵,浑身汗毛倒竖。她见外公打开了门,对她做了个“快回去睡觉”的手势,他觉得这样闹猫灾可不是好事,索性放黑影归山。

一连几天,外公都在嘲笑自己,居然忘记了“本性难移”这句老话,企图去笼络一只小野shòu,结果呢,险些引láng入室。

穗子把黑影吃饭用的搪瓷盆和养伤睡的毛巾洗gān净,收了起来。外公说:“还留着它们gān什么?扔出去!它还会回来?”穗子不吱声。她有时懒得跟他讲自己的道理。她常常一耷拉眼皮:你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她懒得同成年人一般见识,他们常常愚蠢而自以为是。

十月后的一天夜里,桑树叶被细雨打出毛茸茸的声响。穗子莫名其妙地醒来(她是个无缘无故操许多心,担许多忧,因而睡觉不踏实的女孩)。她睁大两个眼,等着某件大事发生似的气也屏住。“呱啦嗒、呱啦嗒、呱啦嗒”,远远地有脚步在屋顶瓦片上走,然后是一声重些的“呱啦嗒”。穗子判断,那是四只脚爪在飞越房顶与房顶之间的天险。再有两座房,就要到我头顶上的屋顶了,穗子想。果然,脚步一个腾飞,落在她鼻梁上方的屋顶上,然后那脚步变得不再稳,不再均,是挣扎的,趔趄的,像余老头喝多了酒。穗子一点点坐起,听那脚步中有金属、木头的声音。她还似乎听出了血淋淋的一步一拖。

她听见它带着剧痛从屋檐上跳下来,金属、木头、剧痛一块砸在院子的砖地上。

穗子打开门,不是看见,而是感觉到了它。

黑影看着她,看着她细细的四肢软了一下。它看她向它走来。还要再走近些,再多些亮光,她才能看见它发生了什么事。它不知自己是不是专程来向她永别,还是来向她求救。它感到剧烈的疼痛使它尾巴变得铁硬。还有一步,她就要走到它面前,看见它究竟是怎么了。

我直到今天还清楚记得穗子当时的样子。她看着黑猫的一只前爪被夹在一个跟它体重差不多的捕鼠器里,两根足趾已基本断掉,只靠两根极细的筋络牵连在那只爪子上。她觉得胃里一阵蠕动,不到九岁的她头一次看到如此恐怖的伤。我想她一定是“面色惨白”。

黑影起初还能站立,很快就瘫了下去。它不知道它拖着一斤多重的捕鼠器跑了五里路。也许更远。穗子想,谁把捕鼠器做得这样笨重呢?一块半寸厚的木板,上面机关零件大得或许可以活逮一个人。食物严重短缺的年头人们把捕鼠器做得这样夸张得大,或许是为了能解恨出气,是为了虚张声势。

穗子叫醒外公。外公手里还拿着夏天的芭蕉扇。他围着痛得缩作一团的黑影打了一转说:“好,光荣,这下做了国家一级残废,每月有优待的半斤肉。”他找来一把剪子,在火上烧了烧刃,对黑影说:“你以为出去做qiáng盗自在,快活?——现在还去飞檐走壁去啊,飞一个我瞧瞧!”他说着蹲下来,在穗子龇牙咧嘴紧闭上眼的刹那,剪断了黑影藕断丝连的两根足趾。

黑影这回伤愈后变得温存了些。有时穗子抚摸它的头顶,它竟然梗着脖颈,等她把这套亲昵动作做完。除非她亲昵过了火,它才会不耐烦地从她手掌下钻开。它尽量放慢动作,不让她觉得自作多情。它不明白穗子多么希望有人以同样的方式摸摸她的头。它哪里会知道这个小女孩多需要伴儿,需要玩具和朋友。没人要做穗子的朋友,因为她有个罪名是“反动文人”的爸爸。

穗子当然也不完全了解黑影的生活。她大致明白黑影过的是两种日子,白天在她和外公这里打盹、吃两顿鱼肚杂,养足了jīng神晚上好去过另一种日子。它的第二种日子具体是怎样的,穗子无法得知,她想象那一定是种辽阔的生活。她想象从黑影稍稍歇息的某座房顶俯瞰,千万个人的巢xué起伏跌宕,显得十分阔大浩渺。它的另一种日子一定丰富而充满凶险。她并不清楚黑影已被它的家庭逐出,因为它已变节,做了人类的宠物。

chūn节前穗子收到妈妈的信,说爸爸有四天假期,将从“劳动改造”的采石场回来。然而chūn节的肉类供应在一个多月前就结束了。每家两斤猪肉已经早早成了穗子双颊上的残红和头发的润泽。外公每天割下一小块肉给穗子炖一小锅汤。到了第二个礼拜,穗子吃出肉有股可疑的气味。外公只得从那时开始和穗子分享气味复杂的肉。因而在穗子大喜过望地把母亲的信念给外公听时,外公说:“好了,这个年大家喝西北风过吧。”

外公花了二十元钱买到冰冻的高价肉。但第二天报上出现了公告,说那种高价肉十年前就储进冷库,但因为储错了地方一直被忘却,直到这个chūn节才被发掘。报纸说尽管这些肉绝对毒不死人,但还是请大家到食肉公司去排队,把肉退掉。大年三十的前一天,外公花了八个小时去退比穗子年龄还大的猪肉,骂骂咧咧领回二十元钱。

这天夜里,房顶上的瓦又从半里路外开始作响。这次响声很闷,很笨。穗子瞪着黑暗的天花板,觉得在那响动中它如同薄冰似的随时要炸裂。

穗子心跳得很猛。

那响动朝屋檐去了。“扑通”一声,响动坠落下来。穗子朝窗外一看,见一只美丽的黑猫站在冰冷的月亮中。她把门打开。黑猫向她转过脸。它的身体与头的比例和一般的猫不同,它的面孔显得要小一些,因而它看去像一只按比例缩小的黑豹。穗子想,黑影成年后会有这样高雅美丽吗?她不敢想,这就是豆蔻年华的黑影。

它朝她走过来。走到她腿前,下巴一偏,面颊蹭在她白棉布睡裤裤腿上,蹭着她赤luǒ的脚踝。它蹭一下,便抬头看她一眼。但当她刚有要抚摸它的意图,它一缕黑光似的she出去。完全是个野东西。穗子心里一阵空落:这不是她的黑影。

黑猫却又试试探探向她走回。它的黑色影子在月光里拉得很长。穗子觉得这是她见过的最美的一只猫。因为它不属于她,它便美得令她绝望;它那无比自在、永不从属的样儿使它比它本身更美。

我想,在穗子此后的余生中,她都会记住那个感觉。她和美丽的黑猫相顾无言的感觉,那样的相顾无言。这感觉在世故起来的人那儿是不存在的,只能发生于那种尚未彻底认识与接受自己的生命类属,因而与其他生命有同样天真蒙昧的心灵。

这时她发现黑猫的坐姿很逗:身体重心略偏向左边,右爪虚虚地搭在左爪上。她蹲下来,借着月光看清了它右爪上的残缺被这坐姿很好地瞒住。她同它相认了。她看着它,猜想黑影或许从来没有离开过这座房院,至少是没走得太远。它或许一直在暗中和她做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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