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梨花_严歌苓【完结】(18)

2019-02-19  作者|标签:严歌苓

他两手使劲拽绳子。拽上来的是一大筐土,里面混着墓砖,还混有木头屑子。

“牛旦儿!你听见没有?我让你上来!”

牛旦一声不吱。栓儿真有些毛骨悚然了。他正打算找个法子把自己系到坑里去,牛旦在下面说:“拉呀!”

“你奶奶的,把我吓死了!”

牛旦被栓儿拉上来,对他转过身,撅起屁股。栓儿在他屁股上打一巴掌,笑着说:“行了,里头藏了个祖母绿,我看见啦。”

牛旦却不理他,仍然把两个胳膊肘架在膝头,屁股撅得比他自己的头高。

栓儿又给他一巴掌:“你藏个祖母绿在里头我也不在乎,行了吧?”

牛旦说:“你还是看看。做啥事都得讲规矩,盗亦有道,这是我妈说的。”

“那就是说,我下去你也疑惑我往屁眼里藏宝贝?”

“我不疑惑。不过我得看。”

“行行行!”栓儿在牛旦屁股上狠狠打了一巴掌,然后就把绳子套在自己的腰上。

栓儿下去不多久,雨下起来。牛旦的头和脸让巨大的雨点砸得生疼。

“栓儿哥,”他对dòng下叫道,“不行咱明天再挖吧?”坑下传来栓儿那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马上墓门就要启开了!……奶奶的,蜡烛灭了!……”

牛旦把包在油纸里的火柴搁进筐里,系到坑底。黑子被雨淋得东跑西窜,不断抖着身上的毛,响响地打喷嚏。雨下成一根根粗大的水线。跟前几天的雨相比,这是正戏开场,前几天只能算过门。雨水从坑沿往坑里灌,用不了多久,墓道就得淹了。但现在收手,还得把挖出的土填回去,不然就成给别人挖的了。

“牛旦儿!开了!……”栓儿在地底下说。

当然是棺材开了。从坑里提上来的土和碎墓砖给雨水冲刷,泥水直往坑里灌,似乎要把坑里的栓儿就此埋在里面。

“接好喽!”地底下的栓儿说。

牛旦赶紧拉扯绳子。筐被提出坑沿。他伸手一摸,摸到的是冰冷扎骨的玉器、珠宝。可他没有摸到那个瓷枕。

“就这些?”他对着坑下叫道。

“还有呢……找着了……这他奶奶的瓷枕头有啥好啊?”

“你快点!”

村里的狗这回叫得把附近几个村子的狗都闹醒了,也跟着叫起来。董村离双井村虽然有五六里路,但一路过去所有村子的狗都跟着双井村的狗瞎咬,终于把董村的狗咬醒了,跟上来。人们以为鬼子来了,准备跑反,可又没听见响枪。一转念,人们想,鬼子来了狗也没闹成这样啊。

梨花听见狗叫得邪乎,赶紧chuī了桌上的油灯。她听见天赐的门开了,天赐的嗓门在叫“凤儿”。

“凤儿!……栓儿回来没有?”

梨花见凤儿从chuáng上起来,马上捺住她。她把门拉开一条缝,对天赐说:“没事,睡你的去吧。”

天赐对梨花的出现有些惊异,愣了一刻,说:“你啥时来的?”

“早就来了。”她知道他还在惊异,又说:“怕凤儿孤单,来陪她说说话。”

“……我以为栓儿回来了。”他说着进了屋。

梨花听着狗们慢慢息了声,又回到桌子边上坐下。见凤儿还站在那儿,她说:“不会有啥事的,今儿我还给盗圣爷上了供,敬了香……”

她自己也安慰不了自己。她知道凤儿心里对她有怨,对栓儿也有怨。窗子一阵白亮,天上打的闪把三丈深的窑屋都照亮了。铁梨花心里更是一团乱。她从赵家跑出来,也盗了十来年的墓,从来没遇上这么可怕的天,不由她不想到“报应”两个字。她后悔起来:卖了地还债是多么顺理成章的事!地卖了可以再买回来,人要出个好歹呢?!

“梨花婶子,您不该答应他俩……”

“出不了事的。”她淡淡地说。她心里再后悔,再对凤儿抱歉,嘴上都不会认账。

第一声jī叫时雨势小了。梨花从桌子边上站起,发现自己的腿肚子酸痛。她这一夜都是紧绷着两腿坐在那儿的,自己害怕的程度她都没有料到。凤儿毕竟是孩子,愁是愁,熬不过瞌睡,已靠在墙上睡着了。

大门一响,梨花赶紧跑到窗根。

外面响起牛旦的嗓音:“嫂子!嫂子!……”

凤儿“噌”的一下从chuáng上跳下来。梨花赶紧跑到门口,手抖抖地拔开门栓。

“嫂子,我栓儿哥回来没?”牛旦在外面问道。

“栓儿回来了?”她也不知问的是谁。

这时牛旦的声音已在院子里:“嫂子!我栓儿哥回来了吧?”

梨花拉开门,院子里站着的男子身影她几乎认不出来:赤膊的上半身糊满泥浆,短裤上也全是泥。凤儿这时一只脚蹦着提鞋,蹦到了梨花身后。

“牛旦儿,栓儿没跟你一块儿回来?!”凤儿问道。

昏暗里,牛旦似乎刚刚认出站在门口的女子身影不是凤儿,而是自己母亲。他惊得往后退一步,说:“妈,你咋在这儿?”

梨花顾不上回答他,问道:“栓儿呢?”

牛旦愣在那里。三丈深的窑院中央,他站得孤零零的,魂魄失散得只剩了个空空的人壳似的。

“我……我栓儿哥没回来?”

凤儿已经从铁梨花身边走到门外。柳天赐也摸索着从自己屋出来了。

“你咋一个人?栓儿呢?”他忙乱中手中的拐杖也落在地上。

“我……我还先去了一趟你家,……”牛旦说。

“你俩不是一块儿去的吗?”天赐说。“看你湿的!进屋吧!”

牛旦进了堂屋,铁梨花已经把油灯点燃了。凤儿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看看牛旦,又看看梨花。

“嫂子,我栓儿哥真没回来?”牛旦问道,眼睛却不往凤儿那边看。

“你俩咋走散了?”柳天赐问道,“不是说,一块儿去盘弄烟叶吗?”

牛旦突然“哇”的一声哭了。他完全像个憨大憨粗的奶娃,张着嘴,闭着眼,哭得哇哇的。父女俩都不知怎么了,只是一个劲拖他到椅子上去坐,一个劲问他怎么了。只有铁梨花支撑不住了似的,往墙上一靠,一只手盖在眼睛上。

“那我栓儿哥……一定是让山洪冲跑了!……”牛旦说了一阵,终于说道。说完便蹲在地上,哭得窑屋直起回音。

凤儿顶不住了,也大声哭了起来。

牛旦抽泣着把他和栓儿如何失散的过程说了一遍:他和栓儿背着从墓里掘出的“货”往回跑,跑到古河道发现它已面目全非:山上下来的水把河涨得有五六丈宽,淹没了原先河道里的杂树。这时跑在前头的栓儿正要跨上木桥,牛旦在后面叫他,说不能过那朽了的木桥。大水正卷着山上的死树下来了,树撞到桥上,说不定把桥撞碎……栓儿却叫牛旦快点,说啥也得过桥。等牛旦跑到桥跟前,桥已经被撞碎,大水卷着碎木头往下游去了。

“栓儿给卷走了?”凤儿问道,声音虚虚的。

栓儿和牛旦都生长在缺水的地方,都不会水。

“……我顺着河就往下跑,跑着喊着。跑出去五六里路又往回跑。哪儿也找不着我栓儿哥!”

“牛旦儿,你见栓儿落进水里了吗?”柳天赐问道。

“那桥塌了,栓儿正跑到桥中间……”

“说不定跑过来了?”天赐说。

“那桥……那桥一眨巴眼就没了!跟面捏的似的!”牛旦说着又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还用拳头胡乱捶打自己的脑袋。

他沿着河来回地找,一直找到天微明。他是跑到了下游,跑到董家镇,从镇上那座石桥上过来的。凤儿见牛旦不停地捶打自己,上去拉他,拉不住,她抱住他。

柳天赐两手拄在拐杖上,用拐杖捣着青砖地:“盗墓?!盗墓连老天都容不得你!我以为你们跟这挨天杀的勾当早就两清了,你们坑我没关系,你们坑了你们自己!凤儿这才嫁出去多久?这就叫她守寡?!……”

“有啥你冲我来!”铁梨花说,口气又冷又狠:“别张口就诅咒孩子们!”她看了一眼哭得走了样的儿子和柳凤,一阵鄙夷:“哭丧等见了尸首再哭不迟。谁说栓儿已经死了?!谁认准他就掉到水里去了?!”

她这一说,屋里马上安静了。凤儿抬起脸,心里有些愧:梨花婶子说的对,提前给栓儿哭丧不是在咒他吗?她看着灯光里的梨花,明一半暗一半的脸,冷得让她发畏。这不再是村里人眼中俏丽温婉的梨花婶子;这就是那个铁血的盗墓圈里的女首领。

“牛旦,你和栓儿找着那个镂空薰香瓷枕没有?”她问道。

“找着了。栓儿说他拿着,叫我先跑……那时候双井村的人恐怕都起来了——狗闹死人了!”牛旦说。

凤儿知道各村都有防匪盗联保,若是狗闹得狠,村邻们就会拿矛子、猎枪各处巡视。她眼睛不时看着铁梨花,似乎她那一丝表情也没有的脸能给她主意,为她做主。

“牛旦,让我看看你……”母亲走到儿子面前,伸出手。

“嗯?”儿子把脸一闪。

“这儿好像有伤。”她双手稳住儿子的脑袋,过了一会儿,又放开,说:“没啥。我看着像有血。栓儿会找着的,你别难受,你们都别难受。栓儿不会撇下凤儿走的。”

她语气中不带忧伤,也不带鼓舞;她似乎还有点心不在焉。

“牛旦儿,你啥也没带回来?”

“哟,我差点忘了!”牛旦快步走出窑屋。不久,胳膊下夹着个小包裹进来。“没顾上看,都是些啥。”他把那包裹递给母亲。

铁梨花把包裹打开,将灯挪过去:包裹是栓儿的衫子,是凤儿用今年的棉花织的布做的,奇怪的是,里面的东西并不多。凤儿根本不去看铁梨花如何一件件鉴赏四百多年前的珠宝。

铁梨花从自己头上拔下簪子,把不多的几样珠宝划成两份。“这是栓子的一份儿。牛旦儿这一份儿,就让我拿去做寻找栓子的费用。”

她冷静得让凤儿害怕。

“万一栓儿让人救了,人家给他治了伤什么的,咱总得给一份厚礼。”

柳天赐不知什么时候摸到桌边,一把将所有的珠宝往铁梨花那儿一扫:“俺爷俩不要这脏东西。就是今天断炊,我们饿死也不沾它!”

铁梨花似乎一点也不恼他,一件一件把东西拾起来。“也行。我先替栓儿收着,等他回来我再jiāo给他。”

“敢!”

“说谁呢你?”铁梨花非但不恼,反而笑了。“从小到大,还没谁跟我说:你敢!”

“栓儿要敢把那脏东西拿进我的门,我不认他这个女婿。”

“哟,把你给正派的!”铁梨花仍然笑嘻嘻的。“你连我也别认吧,啊?”

柳天赐摸索着坐下来。她是什么妖孽他也不能不认她。天赐想到第一次从她家门口过,她在纺花,他叫她“徐凤志”;从那一刻,他心里再搁不下第二个女人。

“杜康仙酒家”在鬼子抄过之后,老实了一阵,最近把地上的热闹搬到地下去了。这一带土好,四天就能打出一个地下的“杜康仙酒家”。从原来的天井开出一个dòng,往下打,几间高一丈五,宽十多丈的窑dòng便打成了。再有人来抄,赌徒们可以顺着地下一个长dòng跑掉。那长dòng的出口在离董村不远的一个磨坊里,跟小闺女们躲鬼子的dòng连在了一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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