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梨花_严歌苓【完结】(14)

2019-02-19  作者|标签:严歌苓

“肯定得厚葬啦——光老婆子一辈子收藏的宝贝,都能堆一间屋。”

铁梨花走到烧饼案子边上,听见打烧饼的师傅对牛旦说:“哎哟,这块面你咋老揉呢?该揉死了!”

牛旦就像听不见,两手还是一推一转,极有板眼地揉着那个已经滚圆溜光的面团。

“赵元庚是安徽人,恐怕老母亲要搬回安徽去葬……”

牛旦直起身,吸一下鼻子。

木器店在下午最清静,早上赶集送农具来修理的主顾们,这会儿已经把修好的物什取走了。梨花在街上买了几个水煎包子,用纸包托着,走进作坊。牛旦躺在刨chuáng上睡着了。心里闷,觉就多,她又怜惜起儿子来。

听见她手里纸袋的声音,牛旦睁开眼,同时一骨碌爬起身。

“中午活儿忙,没顾上吃吧?看你就吃了一个馍。”她把包子递到他手上。

牛旦把一个包子填进嘴里,又把纸包推回给母亲:“好吃!”

铁梨花没动手,说道:“说你闷葫芦吧?就不会说:妈,您也一块儿吃!”

牛旦嘴里鼓着包子,眼睛直是眨巴。他辨不出自己说的跟母亲说的区别在哪里。他学母亲刚才的话说:“妈,您也一块儿吃!”

铁梨花笑了:“我这老实儿子哟!别难受,等妈和你把这个店撑下来,就给你说个好媳妇……”

“不说媳妇!”

“哟,天下除了柳凤,你谁都不要啊?”她想用逗乐子的腔调让他把这事看淡看轻些。

“就凭修理几张犁,几个大车轮,还想说好媳妇呢?!”

“那你想gān啥?想敲疙瘩发横财?我是盗墓贼窝里长大的,也没见过敲疙瘩的发多大财。老老实实靠手艺吃饭,几十亩好地种种,一院瓦房住住,不比啥都美?”

牛旦不说话了。

店堂里进来了几个人,铁梨花正要出去招呼,牛旦说:“妈,你说,这位置该没错吧?咋就找不着呢?”

铁梨花心里一沉。儿子说的是那个巡抚夫人的墓。他对那个瓷枕头还没罢休。那天夜里全村人跑鬼子反,栓儿和他并不是像他们口头上说的,是跟人群跑散了。他们一定又去掘墓了。

她没动声色,打算先去说说栓儿。牛旦听栓儿的,戒了栓儿的盗墓瘾,牛旦也就有治了。她现在有了杀手锏:只要她威胁栓儿她会把他掘墓的事告诉凤儿和凤儿爸,栓儿一定会讨饶。

她回到董村从自家菜地扯了一把菠菜,又拿上母jī刚下的几个jī蛋,往小学校走去。

四十多个孩子坐在院子里,头顶搭了一个油布篷遮太阳挡雨。这是个老大老深的窑,窑屋里冬暖夏凉。课桌全是各家凑的高凳,孩子们的课椅就是摞起来的土坯。家家爹娘都图孩子们上学不跑远路而把孩子们送到这里。这样孩子们还能多帮大人照管地里、家里的活,还能饮牲口、放牲口。学了几天,孩子们就传开了,说瞎子柳先生学问好,又教得有趣,连音乐、体育都能教。不知他打哪儿学来那么多歌,一边拉胡琴一边教孩子们,把孩子们新鲜坏了。

铁梨花从宽大整齐的窑院过dòng探出头,见孩子们还没下课,就悄悄溜着边走进厨房。天赐拉琴教唱正带劲的时候,也听出梨花走过去的脚步了,朝厨房的方向微微一笑。梨花在远处看不出他是盲人,恍惚感觉又回到了二十年前。

她把菜和jī蛋放在厨房案子上,就进了天赐的堂屋。八仙桌上摊开的纸、墨整整齐齐,天赐盲了近二十年,习惯用手带眼的日子了。

黑狗跟着她进来了,伸出舌头哈气,两个嘴岔子往上挑,又巴结又亲热,狗的笑脸大概就是这样。梨花摸摸它的脑袋,轻声说:“你撇下他跑这儿来gān啥?我又不要你领路!”

黑狗还是不走,她往哪里挪,它往哪里跟。

“我不偷你家东西!瞧瞧这屋里,有东西叫人偷没有?……”梨花一面和狗说着话,一面用块抹布擦着窗棂上的土。从窗子往外看,她正看见过dòng走出两个人。是孩子的家长。她不愿意别人猜想她和天赐的关系,所以打算在屋里躲着,等家长们走了再出去。

凤儿挑了一挑水下来。她走到桐树下,敲了几下栓在树杈上的小铜钟。

孩子们仍然坐着不动。柳天赐大声说:“下课喽!”大大小小的孩子这下才站起来,有的土坯倒了,哗然一片声响。

来的两个家长姓李,是村里的富裕人家。今天轮到他们给先生做派饭。他们放下装饭的篮子,就领着自己的儿子告辞了。凤儿挽留他们坐一会儿,李姓女人说,叫柳先生吃顿清静饭吧。又嘱咐饭篮子里装的有荤菜,别让它凉了,也别让狗叼了。

凤儿说:“我们黑子才不会那么不主贵呢!”

柳天赐一面跟着凤儿送客,一面说:“又做荤菜gān啥?晚饭做个汤就行了……”

凤儿说:“可不吆?派饭是天长日久的事,您家回回弄得跟过小年似的!”

李姓女人笑起来,说:“看我们这闺女会说话不会?jī是自家养的,一个也是养,一群也是养,宰一只也就给柳先生送只腿,有啥呀!”

晚饭一桌菜,真的成了过小年。梨花让凤儿捎了几张她烙的单饼回家给她女婿栓儿,又结结实实装了两大碗菠菜炒jī蛋、萝卜丝炒粉条搁在饭篮子里,让小两口卷单饼吃。她催凤儿赶紧回去,她爸有她来照应。

“梨花婶叫你回去,你就回去吧,栓儿该回来了。”

凤儿走了之后,铁梨花和柳天赐一边吃晚饭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话。虽然他们在二十年里寻找自己的魂那样寻找对方,可眼下单独在一块儿,都不敢打听他们最想打听的事,比如凤儿的母亲是谁,比如赵家是否知道他们三代单传的男娃还活着,比如梨花离开赵家如何带着孩子漂流的……

饭后天赐把胡琴拿过来,拉了一段“陈三两爬堂”,曲调在他的琴弓下变化万般,乍一听完全不同了,非常优美凄婉。

卧在一边的黑子,脸也悲伤欲绝,两个耳朵尖一抖一抖的。

“也不拉个让人心里带劲的!”梨花嗔他道。

天赐笑了笑,接下去拉。

“二十年咋就跟昨天似的?”他转脸对梨花说道。

“胡说。那时你拉琴就跟现在不一样。你还没告诉我,你的眼咋瞎的。”

“二十年里头的事,咱谁也不问谁,行不?”天赐说。

梨花把他的琴弓扶住。

“不行。”徐凤志的劲又上来了。“你伤的是眼睛,在彭家集你咋跑的?眼睛看不见……”

“你知道我是从彭家集跑的?”

“我在那儿住了半个月,几个小要饭的当我的包打听,打听来你是带着伤跑的。”

“你跑彭家集找我?上千里地呢!”

他一伸手,拉住铁梨花的胳膊,又摸索着把她的手压在自己两个掌心之间。

“有人来了,让他们看见了!”她带逗地吓他。

“叫他们看去!”

“听说你伤在头上,我可是真着了急。”

“到了队伍上,遇到的人还真不赖。一个姓曹的营长,见我能写会算,就没让我扛大枪打冲锋。把我弄到伙食团去,明着是做烧火夫,实际上是盯司务长的账。受伤就是往前沿送饭那回。抬下来医生说,不取出脑壳里的弹片,会有危险,取吧,取不好危险更大。两难。我没让他取。那时候我没想到会瞎。后来明白那弹片早晚是要我瞎的。我知道我早晚能找着你。”

“找不着呢?”

“那你就能找着我。”

梨花笑了,头歪在他肩膀上。

“让我找着你,可又看不见你,这是老天爷作弄咱。”天赐说。

“看不见也罢。老得跟块gān馍似的,有啥看头!”

“谁老我都信,徐凤志不会老。”天赐说,手摸着梨花的脸颊,头发。“我呢?我头发白了没有?”

铁梨花的手在他早白的头发上拨拉一下,说:“没有!一根白的都找不出!说不定还能娶个大闺女,比凤儿他妈还姿烈!”

“你说柳凤?”天赐说,“她没妈。”

“我知道……”

“你不知道。”

“你啥意思?”

“我怕我闺女难过,从来没告诉任何人。凤儿是我捡来的。你以为我娶了媳妇生了闺女?!我心里搁着你,谁还搁得进来?!”

梨花猛地推开他。他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能看见她正瞪着他。她猛地又抱住他,呜呜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捶打他。

“你这么苦自己gān啥?你就是要我明白,我该着你天大情分,叫我永生永世还不了你这情分!”她又哭又闹,也不怕谁听见了。

天赐不辩解,也不躲她胡乱落下的拳头。二十年前他就知道,谁都别招她爱,她爱起人来野着呢,更不敢招她恨:她的恨更是野得没边。她渐渐安静了一些,哭还止不住。

“是我该你的情分。那时候,我家要不那么穷,早早盖上新房,早就把你娶过门了。”天赐说。

一说又触到她的伤口了。她哭得又狂bào起来。

他只好喃喃地说他自己的,“我就知道末了能找见你……你看,不是找见了吗?”

“你该死!”她突然说。“找不着我,你为啥不娶个媳妇?你眼睛不好使,娶了媳妇她不是能照应你吗?!你苦熬二十年,熬得没一根黑头发、又老又瞎,才来找我,让我看着心亏理短!”

“你说什么?”

他寒心的声调让她冷静下来。“你说我没一根黑头发了?”

梨花再次抱住他。这回她一声不吭,把脸埋在他颈窝里。

天黑的时候,铁梨花从柳天赐身边起身。她真是舍不得他身上那股温温的热度,还有那股“天赐气味”。二十年前她就跟自己的姐姐凤品说,柳天赐身上有股香气。凤品笑她说傻话,哪有男人是香的:除了烟臭就是脑油臭,再加上脚丫臭。现在她想,一个清风道骨如天赐的男人,身上没乱七八糟的任何气息,大概就是香的吧。

“不回去了吧?”

“想留我,你得先扎花轿啊!”

“这么大岁数还弄那?”

“花轿得扎,我可不能不明不白就睡你chuáng上了。”

“行。那我等学校办扎实了,就扎个八抬大轿来接你,说定了?”

“定了。”

两人虽然是逗耍口气,但都明白这比山盟海誓还算数。从这一晚开始,铁梨花又像当年头一次跟柳天赐定亲那样,一天一天算日子。最多一年,天赐和她就能做光明正大的夫妻了。

收了秋庄稼后的一天,保长让各家出一个男丁到村公所去。董村是个七八百户的大村,村公所被小伙子们吵翻了。大家都在跟保长闹,说一年抽两回壮丁签,各家还种不种地?不种地拿什么jiāo税?拿什么jiāo这大帅那老总派的粮?

保长是个四十岁的jīng刮瘦子,常常在庙会上票戏演旦角。他请求小伙子们不要和他闹,他和他们一样愤愤不平,因为他亲侄儿也在抽签行列里。

牛旦和栓儿最后进来,一见这阵势栓儿就想溜。保长一眼看见他,说:“陆大栓,要是能溜,这儿的人不都溜了?又不比你傻……”

栓儿只好耽搁下来,找个角落,脱下鞋往屁股下一垫,坐下打盹。牛旦看一些人还在和保长闹,在一边凑了会儿热闹,也挤过来,脱下鞋挨着栓儿坐下。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枚古旧的铜钱,叮叮当当在砖地上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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