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梨花_严歌苓【完结】(12)

2019-02-19  作者|标签:严歌苓

“婶子您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栓儿脸涨红了。“就是掘出个金銮宝殿,牛旦假如说,哥,这个我要了,我连个愣都不会打,就会对他说:拿去吧,兄弟。”

铁梨花不说什么了。她沉默的时候让人莫名其妙地心慌。

“您以为我做不到?”栓儿都有点恼了。

铁梨花还是不说话。“我跟您赌咒……”

“不许赌咒!敲疙瘩的人可不敢赌咒!记住了?”铁梨花厉声说道。

她说着便往柴棚里走,刚要伸胳膊,栓儿手快,已经抱起一捆gān蜀黍杆向厨房走去。铁梨花跟在他身后,心里感叹栓儿的体贴,而牛旦还是个人高马大的宝宝。

“跟您实说吧。婶子,”栓儿搁下蜀黍杆,转身脸对着梨花。厨房的窗子被晒在那儿一串串红辣椒挡了光,但栓儿羞红的脸还是让铁梨花看见了。“我想娶媳妇。”

“看上谁没有?”

“我跟牛旦一块儿看上了一个闺女。我说我让给他,他说他让给我。”

“又不是块油馍,让来让去它不会说话——你们得让人家自己说话。”

“还没跟她说上话呢……”栓儿声音都不对劲了。

“明天婶子去找个媒婆,带上聘礼。”铁梨花笑眯眯,看着满心受罪的栓儿直是怜惜,又觉得好玩。一想到牛旦可能也像栓儿这样,她马上就在心里偏袒起来。牛旦哪儿是栓儿的对手?村里十个闺女九个是喜爱栓儿的。牛旦心里受了苦都不知跟母亲诉诉——这几天他的话越发少,谁说不是在心里受苦呢?

“也不知道人家闺女说过婆家没有?”铁梨花说。

“打听了——没说过,刚搬咱董村没多久,是跑鬼子反跑来的。住在村北边,跟董秀才赁了那个大窑院,要在里头办学哩!”

铁梨花:“那闺女叫凤儿?”

“婶子认识她?”

“人家可是断文识字的。”

“把俺哥儿俩识的字加一块儿,也能凑成一个中学生吧?”栓儿又活泛了。“我和牛旦商量了,打算这么着:要是凤儿的八字跟我的合呢,凤儿就归我,要是跟牛旦的八字相配,那凤儿就是我弟妹。要是我俩的八字都跟她的相配,就……”

“行了,人家闺女要谁不要谁,那是最要紧的。婶子没读过啥书,脑筋可不旧。”

“那可不,婶子要在城里,不是校长也是先生,先生也没您这么英明……”栓儿一哄就能把梨花哄高兴,尽管她不信。他嘴巴特能,开了口好话就像大减价似的。

牛旦进了门,把骡子牵进牲口棚,他刚饮了牲口,两只鞋都糊着湿泥。

“我看你们别为难那闺女了。她多活泛呐,才不会要牛旦这闷葫芦。牛旦,你说是不是?回头过了门,两口子话都说不成!你俩打算拿墓里的宝贝发笔横财,盖房娶媳妇,是不是?放心,我不阔,不过你俩娶媳妇的钱我还掏得出。”

牛旦正给骡子刷毛,骡子突然往旁边一蹴,刷子掉在地上,牛旦给了这畜生一掴子。

铁梨花心里明白,刚才她说他“闷葫芦”,刺痛了他。

“我去做饭。你们先去洗洗手,再把蒜给我杵杵……”

“婶子,我回家吃去……”

“敢!”铁梨花说:“做了你的饭了!”

第二天一早,铁梨花雇了辆车,赶着来到离董村十里地的上河镇。镇上的店家有不少是陕西人开的,多半卖药材和gān货。梨花托人打听到这街上有铺面房出赁,她找到那个铺面,一见那宽敞高大的门面就喜欢。租金不便宜,不过值了。她走进店堂,一个三十四五岁的胖子从里间迎出来,肚皮在白衫子下挺得跟口锅似地。

“您是来赁房?”他被她的模样震住了。

“从你们门前过,想着不如进来看看。”梨花不正眼看他,眼睛地上看看,墙上看看,边看边往里面走。“什么价?”

“价不是写在门板上了?”

“那个价钱是笑话。这一带我花一半钱就能赁来比你大的房。”

“大姐您打听过嘛?……”

“这不就是个窝棚吗?”梨花手怠倦地一划拉。“前堂摆两张八仙桌就转不开身了,我还得隔出半间做木工活,连个伙计都不敢雇。这也敢要那么高的租金。”

“那您给个价。”

“给你杀下去四成,都是客气的。上河镇出租铺面的有好几家呢,有一家还送我一个月的租金。”

“您弄错了吧大姐?这镇上的铺面房也就是两三个房东,我都认识。”

梨花心想,坏了,没诈着他。“您这位房东贵姓?”

“姓张。”

“上河镇大姓有三个,没姓张的呀?”

“东家不是本地人。这么着吧,我去跟张老板商量一下,老板人可好了,一再嘱咐我,宁可少收租也要把房赁给体面人,大姐一看就有派头……”

“快去吧,我等你回话。”她知道男人都想占她美貌的便宜,逢这样的时候,她跟他们一块儿占她自己美貌的便宜。

她从墙角拾起一张白纸,仔细一看,是张衣服样子,前头租这铺面的人是个裁缝。两袋烟的工夫,胖子回来了,告诉梨花房东同意按她的价赁给她。一个回合就把jiāo易做赢了,她有些吃惊。铁梨花爱占上风,但没来头地占了上风,她又多心。

赁下铺面的第二天,梨花在村里又看见了凤儿。她被一个女人从屋里推出来,一面指着她骂她“老大的闺女不嫁个汉,各家瞎串游什么?!”

旁边有人告诉后来赶来看热闹的人:凤儿在村里动员母亲们放女孩子们去上学,这女人让凤儿给动员火了。

“上学上学,上完学全学成你这样儿?!老大的岁数满处野跑,这么野跑以后还说得上婆家说不上?!……”这女人有名的泼辣,自己男人都敢骂。

许多孩子、女人们从家里跑出来,看着女人又说又比划。她男人从后面拽她进屋,她嗓子越吊越高:“我闺女上学?你给我抱孩子,洗尿布?你给我拾粪?你给拾我就让她去!……”

铁梨花见凤儿委屈地脸通红,说话间就会落泪似的。她走上去,扯扯她。

“来,跟婶子回家坐坐。”

凤儿不动,也不说话。

“别往心里去,”梨花说,“我和你一样,碰见这种人,一句话都回不出!”梨花轻声劝凤儿。其实她和这闺女完全不同,她嘴上是不吃亏的,不带脏字就能把人给骂得噎死。

“我爸让我动员十家,我这才动员了三家……”

铁梨花心想,她和她爸是老少一对呆子,一两天就想改变这里上千年的习惯?她想起了柳天赐的父亲,那也是个呆子,觉得这儿人过了上千年的日子不好,想让他们换个过法。他们不想想,读了书就能换个过法?

“闺女,你可犯不上生气,”梨花说。“一个人一个命,他不想改,他就活该受穷。”她发现地上有个布书包,滚的都是土,拾起来,拍了拍,替凤儿挎在肩上。凤儿转过脸,重重地看她一眼。梨花知道,她刚才的话多少帮她出了口气。没错,这种人就是活该受穷。

凤儿说:“我爸说,咱们念书人,也是穷,不过不在穷不穷,在于是不是糊里糊涂地穷。”

铁梨花左右看这闺女,都挑剔不出什么她不喜欢的地方。她意识到自己这是在用婆婆的眼光看媳妇。

“你看刚才在她家看见没有,七个人就五个碗,要有那几文闲钱,他们还不先去买俩碗?能花在闺女的学费上?”梨花还想劝凤儿。

“闺女们都是免学费的。”

梨花一愣:这对父女呆气得让她料所不及,真能赶上曾经的柳先生。

上河镇是个古镇,好房子多,式样也齐整,都是仿照镇上的刘家大院盖的。刘家的祖先在京里做官,明朝末年把北京的房子风格带到上河。梨花喜欢这个镇,觉得房子的品格多少代表一点人的品格。街上过往的人不少,但一看就没有无事生非闲串的。还有两三家古玩店、字画店,据说不少人会从县城或者洛阳来上河买字画古玩。

昨天牛旦在店铺里的作坊赶了一夜活,今早还没起。梨花轻手轻脚地卸下门板,然后往地面上洒了水,开始清扫店堂。

一个戴礼帽的人走进来,跟梨花掀了掀帽子。梨花正忙着,就没太寒暄。那人走过去,围着刚油了一遍的梳妆台打量着。

“今天还没开张呢?”戴礼帽的人问道。

“有客人就算开张。”梨花说。

“木器生意不好做呀?!”

梨花拄着扫帚,转过身,笑着说:“好做的不都让您做了?”

“说话跟二十年前一样。”

梨花愣了。这个人转过身来。他的脸现在朝着光亮了。梨花让自己千万别慌神。

“五奶奶风韵犹存。”他微微一鞠躬,一种稍带拿捏的风雅。“认出来了?张副官,张吉安。”

梨花心里说,我还是慌神了。

张吉安的头发稀疏了,腰背却还是行武人的腰背。他比过去显得老练,也不知怎么还多了一点公子哥的风流。在梨花眼里,他是顺眼的。梨花眼里的男人,顺眼的不多。

“从您眼神里,我能看出您是费了老大的劲才认出我的。恐怕您已经忘了我的样子。”他笑笑有点伤感。“二十年前,咱们也不敢多往对方脸上看,您说是不是?”

“是赵元庚叫你跟着我的?”

“你离开赵府,我就离开了。”

梨花的眼睛问他:为啥?嘴唇却紧抿着。她生来头一次碰到了完全猜不透的人。

张吉安说:“赵元庚怀疑上我了。他觉得我帮了你。”

梨花眼睛追问下去:你帮了吗?

“他觉出我对你有私情。”

她眼睛更是追问得紧了:有吗?

“虽说我和赵元庚是表兄弟,一旦沾上这种嫌疑,就处不下去了。面子是没撕破,我自己辞了职。不然他在我手下的人里天天搞收买,多别扭。”张吉安掏出烟盒,往梨花面前让了让,她拈了一根,他替她点上,又给自己点了一根:“他打听到我带着骑兵去马记当铺之前,做了手脚。”

梨花默默地听着。张吉安告诉她,他的确在收到当铺徒工的口信时做了手脚:他延迟了发兵的时间,还打发了一个亲信给梨花带了信。可那个亲信太慌乱,跑错了路,跑到另一家当铺去了。赵元庚急切地要捉拿五奶奶,又不愿意公开贴告示,怕丢面子,便在附近城镇的大小几十家典当铺布置了暗线。他知道五奶奶从赵家带走的或偷走的首饰珠宝只能在那里找出路。虽然五奶奶平时攒了一些零花钱,但长久过活她得靠典当,她当出来的珠宝就是捉拿她的线索。

“我当时太急了,没和那个亲信jiāo代清楚,没办成事,还落了把柄。”张吉安不急不徐地回叙着。“我让他带给你的口信里,还有一句重要的话,请你当晚在饮马桥等我。”

现在铁梨花不慌了。她看着张吉安的脸,眼睛温暖起来。这个男子很有城府,不过眼神还是正派的。

“你为啥要我等你?”她问。明知故问。

“现在想,那个桥不吉利,今年给日本人的飞机炸碎了。”

“我那晚上要等了你呢?”

“既然当时你我没碰上,二十年后就不必告诉你了。”他看看外面,“找个地方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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