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色陈冲_严歌苓【完结】(6)

2019-02-19  作者|标签:严歌苓

陈冲:那对我来说其实是挺大的事。那时的中学生你是知道的,都想有个一技之长,就不用下农村了。我哥哥为了能留下我,己经决定下农村。他很有自我牺牲的jīng神。我要是考上了,说不定能改变我们俩人的前途。

作者:没有想到出名什么的?

陈冲:也想到那么一点点——出了名的人走后门容易些,可以帮助家里人啊!那时候多少人走后门搞病假条,病退证明,把自己的孩子从农村调回上海。还有一个想法,要是去拍电影了,我就可以不用上学了。我好学,但内心里烦学校。大概那个年龄的孩子都恨上学。我天天巴望什么事发生,我就不用去学校了。天天上学,根本不是为我自己,是为我父母。为他们高兴、放心。所以去电影厂的一路上,我就想,起码今天一天的学是逃定了。

作者:当天你就被录取了?

陈冲:我朗诵完了,所有人都特安静……

作者:(忆起许多人对当时的陈冲的形容)你四处找地方坐,椅子凳子都被占满了,你就蹦到一张桌子上,坐下了。后来我听上影厂的不少人谈到这个细节。他们说:这小姑娘行!这么不怯场,跟入无人之境似的!他们也记得你当时的打扮:那件打了两块补钉的旧军装。他们想,“这个女孩大概前不久还在躲猫猫,不知多顽皮,把衣服钩破了!”你看,你的破军装引起别人对你性格的联想。

陈冲:不记得他们怎么对我评价的了。最后主考人叫我过去,其他考生已经走了。他跟我说,从明天开始,我到剧组上班。他们决定要我演那个红军小战士。到现在我还记得她惟一的一句台词:“×××陷落了,我是专程来送信的!”(笑)挺不吉利的一句话!

作者:读了一些记者对你的采访,你说你每天的工作就是练这句台词?

陈冲:起码得把这句台词的普通话讲标准吧?我当时bī着自己把日常用语改成普通话……

作者:(插嘴)就像你在香港拍片猛学广东话。

陈冲:顺便说一声,我广东话可以和人骂架了。

作者:对不起——咱们回上影厂。

陈冲:在上影的食堂,我也想用普通话买饭。排队的时候,看看写满各种菜的黑板,觉得这些菜名用普通话念出来滑稽死了。有时排到我,我对着窗dòng里的炊事员发愣。因为里面用上海话问:“要哈么子?”我准备好的普通话一下被忘了,连自己要吃什么菜都忘了,最后还是蹦出一句上海话。

作者;除了练那一句台词,你每天还gān什么?

陈冲:(边想边说)读剧本,讨论剧本,看老演员排戏。……我还读了一批有关电影表演的书。有赵丹的,有张瑞芳的,王晓棠的。是他们塑造的角色经验,从经验中整理出的一些理论。表演是一门学问,不是玩玩的事情。有天才,还要有学问。到现在我也觉得我有太多可探索的东西;对一个角色,我用功不用功,区别太大了。那一句台词,可以是一个大角色,我跟走火入魔似的,走路想,吃饭想,想着给我那个小战士设计形体动作和心理动作。我对这个角色的准备要全写下来,大概会比剧本本身还长。这个时候,我明白了,自己是该做演员的,因为这么一句台词的角色就够我gān得那么津津有味,一点都不觉得冤得慌。我对什么事的耐性都有限,可是琢磨这个角色,翻过来,掉过去,细致得让我自己都纳闷。

洛杉矶最昂贵的住宅区——白坞里山的这所带木阳台的小楼中,陈冲想着:我是幸运的,无论如何。她翻开她曾写的散文《把回想留给未来》,其中有这样一段:

早上睡醒来,发现自己在一间充满阳光的苹果绿的小睡房里。窗外的远山对着万里晴空,不远处有一条小河在低声轻唱。我为自己在这世界上的存在而庆幸;我为自己能在这苹果绿的房里醒来而庆幸。

那是她在和柳青离婚后写下的。那天,她看着柳青开着载满他行李的吉普车,“载着四年的记忆。当他的车消失在拥挤的街道上之后,我意识到也许这是最后一次告别了。……生活似乎中断了。

然而生活却从没有,从不会中断。她为此感到足够的庆幸。这时的陈冲面对整整一箱子有关她自己的资料,想,它们多少证实着这一点:生活延续着它自己,生活以残酷和友善催化着她的成熟。

陈冲拿出一张最新的相片,是她与彼得的婚礼照。上面的新娘幸福地垂着睫毛。彼得纯厚地微笑着。新娘很年轻,脸色是新鲜无暇的,没有一条褶皱,没有沧桑的yīn影。陈冲想:多奇怪啊,我明明觉得自己挺过那么多危机,那么多艰辛的日子!

与柳青离异后,陈冲对自己能否胜任一个妻子从根上怀疑过。她不懂自己满心要做一个好妻子的愿望,到末了怎么会成为一场伤痛,一场对她和柳青都不忍回想的伤痛?然而“我们曾经有过那么多丰富多彩的希望与计划。……”

经历了三年多的单身女人生活,当朋友将她与彼得撮合时,她几乎不抱希望——这一次也会跟其他若gān次介绍、约会一样:高高兴兴来了,轻轻松松走了,在俩人心里什么也不会留下。这样反而好,不幸福,至少不伤痛。就这副态度使她无任何心理负担地开始了与优秀的心脏外科医师许彼得的接触。

新婚不久她怀着那样的感动对朋友们说:“假如我们一直这样好下去,我就真的是个幸运的人。”

她从来避免拿彼得去对比柳青。这种比,对他俩人都不公道。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人。

然而她却避免不了回忆柳青。这个大纸箱,就无可回避地提示着柳青。里面大部分有关陈冲的报道文章都是柳青为她搜集、珍藏的。远到她第一次出现在“大众电影”的封底,小到一块不如巴掌大的文章。无俱无细,柳青不愿遗漏陈冲电影生涯的最微小一滴一点。

柳青与她冲突归冲突,散伙归散伙,但他毕竟给过她那么多保护。

像外婆曾经那样严实地保护她一样。

那是一九七七年。十五岁的陈冲被上影厂接收为表演训练班的学员。外婆一听便急了:“要住集体宿舍?!”那语气仿佛说:要离家出走?

陈冲回答:“军事化!”

外婆看着陈冲翻天覆地一般找东西,打行李,并不时大声嚷:外婆,怎么找不着这个、那个了!她什么都想带到训练班去:大堆的书,从小到大的笔记,集存的邮票、剪纸、糖纸,哥哥送的画,饼gān筒,话梅罐。外婆不舍地看着她,充满担忧。这个外孙女虽然不是个娇惯了的嗲妹妹,一贯来去生风,有个磕碰只叫一声:“哎哟哇!”可她毕竟一直在全家的保护下成长至今,从未出过远门,也很少单独睡过觉。外婆顿时想,她半夜踢被怎么办?做噩梦谁拍哄她?她真的要一个人出去了?才十五岁,虽然仍在一个城市,仍有许多人相伴,但毕竟不一样了。这一去,意味着她孩提时代的结束,也意味着她开始割舍她对外婆的种种依赖。

而陈冲却没有留意到外婆的怅然若失。这个年纪的孩子对生活中每一个变迁都兴奋无比。终于可以脱离家长的管束了:终于可以按自己的喜好支配钱,高兴吃什么就吃什么。拿着自己的钱买来的饭菜票,和年龄相仿的同伴敲着饭盒进食堂,陈冲觉得那才叫“开心”。还有,她从此可以戴手表了;她是个和爸爸妈妈外婆一样的上班的人了。

外婆将十五岁的陈冲送到武康路。这是上海演员剧团的所在地。训练班的学员宿舍是一排旧平房。

外婆打量这所简陋的房舍,坚持要把陈冲直送进宿舍。往深里走,有块操场,陈冲将和同伴们在这里早操和排练。宿舍内的设施简单之极:四张chuáng,全是双层铺。写字读书的椅子也列在一起,如此地清一色。

“你的chuáng在哪里?”外婆问,心里指望千万别是张上层的铺。

“那上面。”陈冲笑嘻嘻指道。

“这么高!怎么可以?”外婆眉头拧起来。

“可以的!”

“你睡觉翻跟斗一样!翻下来怎么办?”

“不会的!”陈冲脸也涨红。她希望外婆不要讲下去;当着这么多同伴的面,她觉得挺难为情。谁的家长都没有这么多担忧。陈冲是训练班最年幼的学员,其他学员的平均年龄在十八九岁。越是年幼,她越希望别人拿她当回事,跟她建立平等的友谊。她希望去参加她们所有的话题,分享她们所有的乐趣、苦恼、秘密。她绝不愿谁对她说:“你小孩子一个,别听这些!”

“你睡觉是不老实啊!这个chuáng又这么窄,万一掉下来,会摔坏的!”外婆不懂陈冲的窘迫,继续说着:“晚上要上厕所怎么办?”

“又不是我一个人要上厕所!……”

“睡得糊里糊涂,老早忘掉chuáng在半空中了!一脚踏空,那么好咧!……”

不容陈冲分说,外婆找来一卷布带子,将她的铺严严密密捆了一圈栅栏。

外婆这番防护婴儿的措施窘坏了陈冲。但她还是依了老人,否则,外婆从此会天天提心吊胆。

外婆看看带栅栏的chuáng铺,眼神松弛下来。在她的意识中,陈冲永远不可能走出一个无形的襁褓,就是她的关怀,她的担忧。

许多年后,成功了的JoanChen不知多少次对记者们说:“我热爱训练班的每一分钟。”

十五岁的陈冲喜欢训练班的一切。喜欢每天早晨的起chuáng哨音;哨音使她感到每一天都开始得那么果决和qiáng烈。她喜欢每天的表演课程,创作戏剧小品,使她感到她不仅在学、练,也在游戏;使她尚未终止的孩提时期特有的五花八门的想象力、假设力得到了满足。她还喜欢和女伴挤在一个chuáng上,关上蚊帐,吃零食、聊天和傻笑。她甚至喜欢那丑陋的大裤裆练功裤。

尤其喜欢的是那时刚刚“解放”的电影,以及普通公民不得享受的“内部电影”。这些显示电影界、文化界特权的内部电影出自好莱坞、意大利、法国、英国、墨西哥……整个世界的电影明星轮番登场,训练班的年轻学员开始熟识一些名字:菲文莉、盖保、派克、嘉宝……

陈冲头一次意识到,当一名演员不仅能够创造若gān艺术形象、创造各种人格,并可以使这些形象具有震撼心灵的力量;使那些人格具有永生的魅力。难怪人们称他们为明星。他们中的一些人已长辞于世,正像许多早已陨落的星辰,我们现在看到的,是它们几万年前的光迹。那是一种多么不可思议的永生!

像训练班其他学员一样,陈冲也忙碌地寻求这类内部电影票。

一次她竟多得了一张票。家里每个人都另有安排,抽不出时间去享受这份特权。陈冲忽然想到住在邻近的一个男孩。他是哥哥陈川最要好的朋友,几乎天天来和哥哥讨论政治、文学;每幅陈川的新作出来,他总是认真地凝视许久。

陈冲觉得他和哥哥其他的朋友是不同的。虽然他们直接的jiāo谈并不多,但与他的jiāo谈总那么有趣。而且,陈冲知道他对自己的好感,尽管他把这份好感藏得很严。有时他言称是来看陈川的,但一旦在陈家碰到从上影训练班回来的陈冲,他几乎难以掩饰他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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