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小渔_严歌苓【完结】(84)

2019-02-19  作者|标签:严歌苓

早晨梅老板把英英送到学校之后,来到肯特经营的店堂。他递给肯特一张支票,面值是肯特三个月的工资。肯特早有意料地一笑,在那支票上很响地吻了一下。他想起这位中国佬或许知道他在英英chuáng上度过一些夜晚。英英戴着满头做发卷子的布条依偎在他刺着一把剑和另外两个女人名字的胸怀中。但这中国佬什么也不点破,照旧温和多礼,请他在四小时之内打好行李从这里消失。

肯特慢慢折起支票,放进他惟一的灰西装口袋里,恶作剧地模仿上流绅士的一丝不苟。然后他戏腔十足地对梅老板说:假如您不介意的话,替我跟英英说声再见了。

梅老板说他会的。

肯特又说,那小镇上的人至今没忘记梅记客栈的瘦小中国店主怎样给撵走的情形;人们谈到那中国佬温文而雅地勾引了老邮差的女儿时仍是十分遗憾,因为当时他们实在不该让他就那样肢体完整地走了。

梅老板捋着下巴上越发焦gān的胡须,将它越捋越尖利。他在肯特眼中逐渐成了早年报纸上的中国佬漫画。梅老板对六指后生北斗吩咐,去,查看东西有没有少掉什么。

肯特笑嘻嘻点上雪茄,扫一眼清点贵重物品的北斗,对梅老板说,我对任何东西的所有权都不感兴趣。然后他又变成追随风筝来时的步子——那种没有任何正经事等着他去做的步于,走出了这家幽深曲折的中国店堂。

英英在通往洛杉矾公路边的一家“六角钱”旅店里找到了肯特。

肯特心里有种从来没有过的不适。他想,这离爱情大概很近了。

英英对他说,肯特,随便你带我去哪里。她不知道她的母亲海伦二十年前对姓梅的中国客栈老板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一个月后,肯特把梅老板付给他的三个月薪水花得差不多了。他和英英乘上了南下的火车,在一个小站上跳下来。英英没问为什么忽然不去洛杉矾了。她像孩子一样被肯特牵着手,从一幢一幢带拱形门的西班牙式小楼前走过。英英说,我喜欢这些可爱的房子;我们也会有一幢这样的房子,橘红色的。肯特低头看看她,在这女孩心目里,喜欢和拥有总有必然联系的。英英从来没见过肯特有那么忧伤动心的微笑。她不知那微笑替代了一句话:我对任何东西都不想永久zhan有。

一天中午,英英伏在背着她行走的肯特背上睡着了。肯特走进一个挂文青招牌的房屋,将女孩放在长木椅上。他请文青匠人将两个中国字文在他的胸口。工序很长也很疼痛,肯特看着血珠儿细密之极,“英英”从抹去的血下显现出来。他很喜欢这两个奇怪古老的文字。他一面让匠人在他皮肉上施手艺,一面看长椅上的英英熟睡。两只苍蝇采蜜般萦绕着她那有些脏的脸蛋,那些用布条子做成的假卷发已完全直了,于是,她中国父亲的一半在她身上渐渐浮现,不断扩张,最终完成了对她神韵气质的占领。肯特掏出最后几个角子让文青工匠去替他跑趟腿,到对门的饭铺去为午睡中的女孩买一份火腿煎蛋。

等匠人拿着一碟食物回来,肯特已在沿海的公路上搭乘了一辆运草莓的马车,很快在西部荒蛮的太阳下缩小成路尽头的一个黑点。

马戏班子在海边支起帐篷。三十来岁的混血女郎戴着火红的发套,穿着霓红灯似的服饰,百分之八十的肉体露在外面。她是马戏团的溜冰皇后。上台前,她总习惯独自走开去抽一阵烟。她抽烟的样子不像她人那样妖冶妩媚,耸起两肩,如战壕里的丘八似的贪馋。

这时一阵叮咚作响的音乐细小如童话般飘来。她叼着烟抬起头,看见一只风筝在海天之间。那是一只大雁形的风筝,女郎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我在寻找一个人。他究竟是谁我无法知道;相貌、年龄、职业,我全不知道。但我大概知道他住哪里,否则我不可能与他亲近起来。我是在半年前发现这个人的,就是说我与他逐步了解、亲近已有半年。所以现在我非得找他了,非得搞清楚他是谁。此之前,我得让你们知道我是谁。

我是个来自中国大陆的年轻女人,刚拿到艺术学位,这座五十层的公寓楼上没人认得我。一个占据最小一隅的、出出进进挂着谁也不惹的微笑的东方女人。我教一点书,时而到餐馆打打工,还在美术用品商店gān半个售货员。我的收入五花八门,但我一天也不拖房钱。我非法或非非法地做这做那,消受自己的一分辛劳与寂寞,抑或还有点独享的快乐。

此外,我还是个晚期失眠症患者。三十岁这年,我不仅是患者,而且晚期了。原以为到美国来这个症不会跟我来。像是净光一个人来的,跟从娘的产道里爬出来一样净光,没钱、没履历,一切好的恶的附属全被丢在海关狭狭的甬道那边。到美国的第一觉我睡得熟透、我便以为失眠也被成功地遗弃在海关那头了。

直到一夜,我略微偏脸,看见一大摊黑色在白chuáng单上。我不认识我的头发,但我认识我的失眠。就是这个情形,我的无数辗转惊扰了它们,它们逐渐爬上我的肩我的脖子,它们开始勒我。

那夜我知道我完了,跟癌症一样,它回来了就不会再走。这个回归,就是晚期。辗转越来越急促,我得频繁地扯开渐渐绞紧的黑发。之后我开开灯,对了,就从那夜,我必须睡在明明白白的灯光里,不想那些漆黑的头发再往我颈子上爬。

凌晨三点,我放弃了哄自己入睡的全部温存和耐性,离开了chuáng。chuáng的一步开外是窗子,打开来,捂在我脸上浓稠的冷中有异国的陌生。还有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敏感。我发觉了它——挺远一座楼上,在与我相仿的高度,有口窗亮着。接下去的一些夜,在我辗转得疯狂和疲惫都到极致时,我会突然想:哎,去看看那个窗,还亮不亮着。它亮着,一夜夜亮下去了。我开始想,这是个不平凡的对称,一个秘密的与我的对称。

如果我把它讲给任何人听,讲到此,人不会再听下去。人会躲开一个无聊透顶的女人远些。包括我曾经的室友们。半年前,我即兴给自己找到了这个独房公寓,在五十层楼顶,月租五百。就那么突然地,我不想再忍受淋浴声、摇滚、国语肥皂剧、煎炸食物的“咝啦咝啦”,以及厨房里的蟑螂。按亮灯的一刹,我听得见它们一哄而散。还有地板上的霉斑,它们蔓延到桌腿、chuáng腿和人腿上。每个人都没意识到自己在翘脚,因为翘脚是在完成功课、看肥皂剧甚至吃饭中进行的。搬家前,我告诉同胞们我睡不着觉。听说我花五百块去买觉,我的同胞对此示出温和的蔑视。他们来美留学有些年数了,已形成一个阶级,我的行为,是种阶级背叛。从大陆中国来的人,都懂得它的严重。

“现在你睡着觉了?”李海澜在校门口碰到我问。李海澜是我的男的朋友,不是男朋友。他也学艺术,先我入学一年,却到现在还没毕业。过去他一直劝我别毕业,一毕业就是失业。奖学金好歹管一口饭。“搬到那么贵的房子里,该睡得跟尸首一样了吧?那么高,什么还吵得着你?”

我们走进学校咖啡室,他从一只塑料袋里掏了一大钢jīng锅冷面,吃起来,一点也不怕吓着这些美国学生。有人对他瞪眼,他就将锅作出去:“来点吧?请?”李海澜什么都不怕,在课堂翘着脚发的宏论使他在教授眼里形象优异,思想也优异,因此拿最高奖学金。

“我已经”趁他的脸在钢jīng锅上俯仰,我翻着小日历卡,数那些被红笔圈住的数字。有二十八个红圈。“整整二十八天没睡觉了。”彻底无眠的二十八个昼夜,李海澜认为称得上个事件了。他听说连续五十天无睡眠,人一定会死,我晚期晚得不剩几天了。

“你不睡你gān什么?”李海澜问我。他要是能够不睡他一定开卡车去,都说开卡车开得阔。要不他就画五十元一张的水彩花卉。他的花卉俗得合宜,在每个社会阶层都有销路。“你写小说?”我摇头。写小说跟画花卉不一样,不是你拿了笔,铺上纸它就出得来的。状态不对。那种状态下去写会把天下人都得罪。“不写你gān什么呢?”

“就那样……你说我能gān什么,大半夜的?”我不知我在斜起嘴笑,但李海澜说我在冷嘲。我脸虚肿,眼袋低垂,我还能有劲去冷嘲谁。

“你就是太孤独了!”他把钢jīng锅“当郎”一声扔进塑料袋,他的课要开始了。“听我的,找个男朋友。日子就是太孤独了,不然我也不会和声声(他女朋友)搬到一块儿。你到最拥挤的地铁上看看,每张脸都被孤独弄得一模一样!”他站起身:“我们是这样的紧密相处,却又彼此孤独得要死。哪个诗人这样说的。”他走走又回来告诉我:“找个男朋友!”

结果李海澜把事情想得这么通俗。他根本不懂我对他暗示的那口窗:一个物体一种感觉的存在不会绝对孤立,说不定哪儿就暗暗有个对称。一个长明的窗对称另一个长明的窗,一个无眠的夜对称另一个无眠的夜。

我得去找这个人。

“电话,姓名,邮政编码都没有?”厕所里碰到个女警察,漆黑脸蛋,血红肥厚的嘴唇,真夸张得漂亮极了。她告诉我地址、电话、姓名都没有,这个人基本上是没有的。

我坐在马桶上换下教书的窄裙,套上餐馆的长裤、红制服。女警察在外面说:“你去看过心理医生吗?”

我“哗”一下拉开马桶隔间的门,清醒而坚定地说:“有这个人的。”

怎么会没这个人呢?一夜、两夜,三夜,芝加哥那么多窗泯了燃,燃了泯,它却始终亮在那儿。亮得并不肯定,像灵性和知觉。

我不想和人再讲起它。好比我从不把我最爱的书借给人,人若不懂,书就糟蹋了。我受不了人不懂它。我得认真地悄悄地去寻找,首先要紧的是电话号码。在某个凌晨,我拨通电话,淡说一个:“哈罗”。都会在那一霎感动:原来连孤独自身都不是孤立的,总有一分对称、相伴的孤独。

电话公司一个苍老的声音说:没有邮政编号、姓名,就等于什么也没有。

星期日早上,我用厚粉底遮掉真脸色,步子快乐地下楼去。

我向守门的老爷子问起一幢高度与这座相仿的公寓楼。

“附近?据我所知,这一带没有第二幢这样高的公寓。要么是办公楼?”老爷子说。

我肯定它是公寓楼,说完我推开死沉的玻璃门。

“那一定不是附近!”老爷子在我身后抬杠道。

我朝我认定的方向找。街截止了,却没见那楼。它是比想象的远许多。芝加哥的初秋是淡灰的,绿树都旧了。茸似的雨有点呛人,我怕走坏这双好牌子网球鞋,决定乘几站街车。车上只有七八个乘客,其中一个居然还叫得出我名字。

“不认识我啦?我是虹虹啊,我们在陈老板店里一块做过啊!来,坐啊!”

我记起虹虹来。这个腹上鼓了半只球的孕妇曾经不这么丑,一个傻胖傻胖的墨西哥厨房伙计说她的美是头等,任何残羹他都捞出渣儿攒在一起给她带回家。后来虹虹开始向他借钱,再后来饭店丢了一大笔钱,我们都被拉去做测谎试验。终于来了呜呜叫的警车,那个年轻的墨西哥老乡闪手将一勺滚油泼在自己脚上。他被架上警车时,虹虹在厕所里化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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