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小渔_严歌苓【完结】(64)

2019-02-19  作者|标签:严歌苓

晓峰在十一点过头跨进咖啡店。见五娟就说:“你在这儿等,我在那儿等——等了一个小时才来车!”

“跟我回去吧?”五娟说:“他今早去洛杉矶,晚上八点才回来!” 晓峰噙一口咖啡看着她。

五娟飞快地说:“咱们去租录像带!我好好给你烙两张葱花饼!他不在家……”

“我……”晓峰摇摇头,笑着,自尊在一种轻微的恶心中笑着。“gān嘛呀,又不是贼,专拣没人的时候往他家钻!”

“也是我的家!”五娟急道。

晓峰看她一眼,意思说:“别哄自己啦。”

“怎么不是我的家?他有五间房,两间半是我的,少客气!走,你回我那一半的家!”

“我不想去。”

“为什么?”

“噢,他一走你就有一半的家了?!”他委屈、嫌弃地瞪着母亲。

五娟愣住,稍顷,眼泪在眼珠上形成个晶亮的环。晓峰皱起眉说:“妈!”

她猛地把脸调开,不认领这声“妈”。

十分钟之后,晓峰已把五娟哄笑了。

“讨厌!你就气我吧,气死我就没我了!”她擤出最后一泡鼻涕,不再提回家的事。她突然觉得与晓峰回家是个蠢主意,会使母子这近乎神圣的约会变得不三不四。

晓峰说天真好,应该去湖边走走。

五娟买了两份盒饭,和晓峰坐在太阳下吃。铺天盖地来了一群灰鸽子,落在他俩脚边,既凶狠又无赖地瞪着他们,每动一下筷子,就听见“噗啦啦”的扑翅膀声音。晓峰将吃了一半的饭盒扔给它们,五娟跟着也扔了。

“下礼拜你放假了吧?”五娟问,从包里拿出一张报上剪的广告:“咱俩去看雪景!你看,才六十块一个人,包吃住!”

晓峰瞅一眼广告,说:“赌博会?”

五娟急道:“白送你十块钱去赌!玩完了那十块钱,咱们就去看雪,好些年没看见雪了!”

“雪有什么可看的?”他笑起来,像大人笑小姑娘。

“我想看雪!看见雪就回北京了!”

“看见雪就回北京了?”他又来了戏弄表情。

“你不想回北京?”她无神地笑一下:“姥姥姥爷在北京呢。咱那小房,下雪的时候显得特暖和,咱们老在炉子边上烤橘子皮。我把你从医院抱回家,姥姥教我喂你奶。你咬得我疼得直掉泪!没牙,倒会咬!”五娟笑着恨晓峰一眼。

晓峰也笑笑。一会他说:“你怎么跟他说?去赌城得三天呢!”

她吓住了,这是怎么了?和晓峰私奔三天,难道有这么大的借口去搪塞丈夫?她瞪着他,愤愤地,他把她难倒了;他把她孵了一礼拜的希望一棒砸死了。“我想得出办法的!”她倔qiáng地说。

“你这儿有根白头发。”晓峰指道。

她把头发送到他面前,他手指尖凉飕飕地在她头皮上划过,沙啦啦地夸张地响。“咦,哪儿去了?唉,你别动!……”

五娟笑道:“你手那么凉!”

“这一动更找不着了!”

“前两天我在镜子里看见这儿有好几根白头发。肯定都是礼拜三长出来的。”

“礼拜三?”

“礼拜三急啊,日子怎么过那么慢!就急出白头发了!”她半玩笑地说。叹一口气她又说:“从你搬出去,我长了这么多白头发……”

“我那些女同学说你是我姐呢。”

“去你的。”她收回姿势,正色地:“jiāo朋友可以,不能出那种事,啊?” 晓峰烦躁地一步跳开:“说什么呀?”

“美国这点特浑蛋!家长都死了似的,让十几岁的孩子弄大肚子!”

他忍无可忍地转身就走。五娟随他走,不去追。果然,他在十步之外停下了,回头,终于慢慢走回来。五娟感到心里有只放风筝的线轱辘,线可以悠悠地放长,也可以稳稳地收短。

第三周

五娟刚起chuáng,发现丈夫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没开灯,看样子他已坐了许久。

“怎么起这么早?”

“嗯。心口痛。”他无表情地看一眼妻子。

五娟走过去,他拉起她的手。这一拉她知道她走不开了,晓峰不知会等她到几点。想着,她就去看手腕上的表,突然意识到丈夫那对微鼓的眼正研究她。

“我去给你倒杯水。”她必须马上给晓峰打个电话,告诉他她的困境。

“这有水。”丈夫说。

“去给你弄点吃的。”她完全掩饰不住她急于脱身的企图。

丈夫摇摇头,手拉着她不放。她只得坐下,感到浑身的血像奔忙的蚂蚁四面八方飞快地爬。她隔五分钟就瞟一眼墙上的钟,瞟一次钟她臀部就从椅子上提起一点。丈夫嘟嘟囔囔讲他的生意,讲他的病痛,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感到他静下来,手在她手里也松弛了。她问:“好点了吗?” 他点点头。她再次看钟:八点半。她尚未洗澡、洗头、坐马桶。她正要起身,丈夫突然说:“你今天不要出去了。”他的样子竟有点可怜巴巴的。

五娟顿时意识到他的病痛是佯装的,他就是想绊住她,想进一步拆开她和儿子。他一直在怀疑她偷偷去看晓峰,但他从没问过,只在怀疑重的时候把脸拉得特别长。丈夫对晓峰的戒备和妒嫉从一开始就不是继父式的,他似乎嗅出这份母子情感的成分。但一切都不能明言,在母子情感中搜寻罪恶本身是一种罪恶。谁说得清母子之间的感情呢?谁能在这感情上划一道伦理是非的疆界?过分的母爱就不是母爱了吗?丈夫一旦明言,他便大大地理屈了。他只能指桑骂槐地阻挠,他gān预得再qiáng硬也不能真正出那口气。

五娟笑笑说:“谁说要出去啦?”她进了厨房,给晓峰打电话,那边说晓峰已出来半小时了。上次他晚了,这次他想弥补,五娟心里一阵舒适地疼痛。

听到丈夫健壮的脚步,她赶紧挂好电话,开始烙葱花饼。丈夫一口气吃了三张饼,自己也不好意思了,解嘲地说:“这饼太好吃,要不生病我能吃十张!”

她用鼻子笑一声。以极快的动作将另外两张饼包进锡箔纸,装入盒子。这是给晓峰的。这是晓峰顶爱吃的。她的手一下子僵在那盒子上:今天她见不到晓峰了。她心窝一抽,眼前暗下来。

丈夫已好久没这么高兴过,跟五娟谈起结婚三周年的庆贺来。说着就去打电话给五娟订戒指,用他山东腔的英文跟意大利首饰匠油嘴滑舌。

当晚,五娟和丈夫坐在一张沙发上看电视。她心里一直牵挂晓峰,想偷空给他打个电话。丈夫冒出一句:“你想去赌城玩?”

她说:“啊?”一下子悟过来,她笑道:“我哪有钱去赌?”

“我给你钱。”丈夫说:“和谁一块去?”

“我没说要去啊!”

“不去你把那广告从报上剪下来gān嘛?”

“哦,那个啊。”她感到喉咙紧得一口唾沫也通不过。这人连一礼拜前的陈报也要嗅嗅。“我是帮一个教会的女朋友剪的。”

“想去我带你去就是了。”

五娟无所谓地笑笑。

第四周

五娟刚走进咖啡店,那个伊朗小老板靠着柜台对她使眼色——很狎昵的眼色,意思是已有人在等她了。

晓峰已在等她了。她白了小老板一眼。

晓峰在读书。他是个不需要人催就自己读书的男孩。早晨的太阳从雾里出来,从咖啡馆的脏玻璃上穿过,让这少年的脸一半模糊在光里。她端着咖啡轻轻走过去,感觉那咖啡店小老板的目光锥在脊梁上。那诡笑提示着他对世上一切事物的污秽理解。

他们从没gān过任何亵渎母子之情的事。他们只是将母子最初期的关系——相依为命的关系延长了,或许是不适当、无限期地延长了。或许是这异国的陌生,以及异族人的冷漠延长了它。因此他们总是在对于陌生和冷漠的轻微恐慌中贪恋彼此身上由血缘而生出的亲切。

她暂时不想惊动他的静读。她知道小老板的观察仍是紧密的。她只求谁也别打搅她,让她好好享受每星期的这一天,和晓峰无拘束地相伴几个小时。她用重重谎言换得了这几小时的温馨宁静,几小时不必掩饰的对儿子的爱。她爱晓峰胜过爱这世界,这里面有多少正义呢?她疯了似的爱晓峰,这里面又有多少邪恶呢?……

“妈。”

“来多久了?”

“不久。”他伸个懒腰。懒腰标识了他等待的长度。

五娟和晓峰各坐桌子一方,默默地喝咖啡,不时从杯子上端、穿透咖啡稀薄的雾气相视一笑。仿佛隔着战争离乱,隔着生死别离那么相视而笑。

这也许是她最后的机会和他在一块了,他上了大学就不知去哪里了。还有几个星期四?这几个星期四之后她为谁活着?没有每个星期四她的七天由什么来分割?不再有什么来分割了,所有的七天都将连成一片,所有的日子都将连成黑暗无际的一片。

五娟似乎已处于那样无际的黑暗,她一把拉住晓峰的手。那手上椭圆的指甲虽刚劲,仍酷似她自己的。

“咱们走吧……。”她想不出一个地方可去,但小老板的挤眉弄眼已使这里的安全永远失去了。

“去哪里?”晓峰已站起身,将半杯冷了的咖啡灌苦药似的灌下去。

“去哪儿都行。”她说。不自禁地,她挽住晓峰的臂,似乎这臂膀便是他俩的落脚之处。

他们走过电影院时,正赶上一场降价电影,两人进去了。电影映完,灯一亮,他们发现整个场子里只有七八个观众。外面天yīn了,五娟建议就呆在电影院里。

“晓峰,他说他要带我去赌城。”

“你怎么说?”

“我能怎么说?”

过一会晓峰说:“妈,你该和他去。他对你,其实,挺好的。”

五娟警惕地看着他。

“你说他对你有什么不好?”他脸上充满开导。

“他对你不好,就是对我不好。”五娟说。

他又恼又笑地摇摇头,打算继续开导。五娟打断他,说:“晓峰,我们非去不可!哪怕就一天,去看看雪,就回来。就看看雪……”她哀哀地看着儿子:“为什么这样拆散我们?他怎么不明白,你是我生的,我亲生的!”

晓峰在昏暗中叫一声:“妈……”他两眼装着那么透彻的早熟,同时又是那么透彻的天真。

“还记得你父亲吗?我和他只有过一次关系,就有了你。按理说不该有你的。你知道那不是容易的事,你父亲有病,有不了女人。我们结了婚,生下你,以为慢慢会让他好起来。后来他自己也没信心了,非跟我离婚不可。我一个人带你,早上要上班,来不及啊,我总是一边蹲厕所一边搓洗你的尿布……”五娟想着讲着,声音越来越轻。她徒然一笑:“哎呀我在跟你说什么呀!”

晓峰咋呼地笑了:“真够悬的啊,差点儿这世界上就没我这个人!”

五娟说:“没你这人?你动静大了!扑通一下,我往肚子上一摸,就知道那是只小脚,还是小手!你父亲离开我,你八个月,我就跟你说话。半夜三更了,我跟谁说话去?……”

一模一样的电影又开场了,音乐却显得更刺耳。

五娟进门见桌上搁着丈夫的字条:“我去李董事长家了,你早答应去的。你先睡,别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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