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小渔_严歌苓【完结】(58)

2019-02-19  作者|标签:严歌苓

阿鹏根本听不进任何话,只是细细查看他的乖乖:小huáng脸上印着阿北的大巴掌,嘴角流出一线血。阿南的啰嗦还在继续,阿鹏从地上拾起刀,顺手来了一下。阿南还算俊的面孔马上不对称了,再看,是少了只耳朵。阿鹏声音暗哑地说:我有讲过啊?谁都不许碰她。这下没东西招风,你听清了吧?

海紫是在五月给卖掉的。海紫渐渐长出了瓜子脸,杏仁眼,葫芦般的腰身,但基本没长脑子。客人还在劲头上,她人已睡过去,从打着小鼾的嘴里,一泡泡口水顺腮帮流下来。过分的时候,客人还在扒衣服,她那里已烂睡如泥,弄得客人白服了chūn药。抱怨到了阿鹏那里,阿鹏本想用烧红的烙铁烙醒她几回,却怎样也没那份热情,那份激动来治她了。阿鹏已长远地丧失了原先的勤奋,手脚生出一种古怪的绵软。他有点明白这份心软手软与小女孩有关。她的乖巧伶俐,她jīng灵般的歌声使阿鹏越来越把祖父的角色当真,越来越身不由己地担任——而并非扮演——一名慈祥的祖父。那令他心碎亦令他慷然的神秘的伦常感觉,使阿鹏对其余的一切人、事都觉得无所争、无所求。

阿鹏渐渐暗存另一种抱负,对阿鹏来说这抱负似乎大得有些虚妄了:他想有朝一日和小女孩一同去过毫无荣华的平淡生活,就像人间的一切老祖父和小孙女。终于一日,孙女为祖父隆重地戴孝,隆重地在每一年的那天插一炷香、烧两摞纸钱……

阿鹏为这近乎虚妄的抱负失去了曾经的兴致,甚至在出售海紫的价钱上都没争几句。

一天,阿鹏给几个警察绑走了,罪过是贩卖性女奴。

海紫给白番鬼们哄得来告阿鹏的状。阿鹏泰然得很:鬼佬们再跟他过不去,证据还是不足的。买海紫的梅阿狗只说自己是讨阿鹏的侄女海紫做老婆。海紫那点脑子是不够用来戳穿整个把戏的。梅阿狗六十八,是老了点,老就不可以将就做新郎吗?海紫哭哭又笑笑,说阿鹏和海阿狗那老东西成jiāo时,阿鹏明明收了几张钞票。问是多少钞票,她说她从来没碰过钞票,怎么会认得数目。各种钞票摆在海紫面前给她认,她眼花半晌,指点其中一张。

人们摇头苦笑,那是张一元钱。阿鹏从被告席上朝白鬼那边笑一笑,有点可怜他们似的。

再开庭时,阿鹏一身鸦片瘾顿时退尽,永远两泡水肿的眼也消了肿,人们这才发现恶棍阿鹏原本有双神采奕奕的大眼睛。这双眼一下认出白番鬼身边的huáng毛女孩。就是那个唆使海红私奔的白番鬼。他那毛森森的手搭在小女孩的小脑瓜上,阿鹏恨不能立刻剁了这长金毛的猩猩爪子。

阿鹏眼睛和小女孩碰到一块,简直是战火离乱中丧失联络的老祖父和小孙女的重逢。阿鹏再次感到不行了,鼻腔后那一团qiáng烈的肿胀在向心的方向、脑的方向扩散,却没有泪水流出来。在拘留的两个月里,阿鹏对这人间惟一的牵念就是这小小的huáng毛女孩。她是他体外的一只内脏,一线神经,一块皮肉或一眼伤口。两月来虽与他分隔着,却时时牵得他痛。他堂堂阿鹏从来没有牵念过任何人,却痛楚而酸楚地思念这弱小的女孩。两个月不见,她更huáng更小,却仍是素来的乖巧、不动声色。阿鹏甚至没留神她怎样就被那个白鬼抱到了法官左边的“证人席”上,八岁的huáng毛女孩小得像只倚人小鸟,她也一直看着阿鹏。阿鹏想:我的乖乖。

法庭大厅鸦雀无声,一位贵夫人的手镯触及桌面的声音,都给人们听了去。

阿鹏在这聋了的寂静中完全聋了,一点没听见huáng莺般的小女孩吐出音符似的一串字句。他只知这是英文字句,是他一点一画教给她的。渐渐的,阿鹏在人们的愤怒哄闹声中恢复了部分听觉。人们是看见那只断了的玉镯、碎铜烂铁的耳坠、项圈时枯噪起来的。噪音如cháo退去,阿鹏简直在小女孩啼啭的英语中陶陶然。他顾不上去识辨她字正腔圆地在讲什么。

“是的,邱阿鹏是个杀人魔鬼……”小女孩的袖珍手指尖利地瞄准阿鹏:“他杀死了我的阿姊海蓝、海青、海自、海红。他卖掉了海紫,我亲眼看见他收了人贩子梅阿狗十张五圆的钞票……”那细小的指头越发有了锋芒,指住大梦初醒的阿鹏:“就是他。”

胡同第五家,十号,住着三兄弟,最小的叫郑小三儿。整条胡同的街坊都拿他来发牢骚骂社会:“当今什么人能发?郑小三儿那号玩艺儿!”十号原先是个两进的院子,住七户,两年前院子归了郑小三儿,他买了。不久就再没见十号的住户上胡同口的茅房,他们一家有了一个抽水马桶。光马桶郑小三儿一月收他们七十块,房钱另算。两年里头,七户全搬了。街坊们当面就说郑小三儿:“你真缺德——人家住了几十年了,末了还是让你撵了!”

“郑小三儿,像你这号人,政府怎么也不管管?”

郑小三儿先头还跟他们贫两句嘴,后来碴儿都不搭,用街坊们的话说:“一本正经绷着王八蛋脸。”

郑小三儿摆摊儿,开铺,跑单帮。胡同里的女孩子问他:“郑小三儿,你什么都卖呀?”

“啊。”他忙着擦他的“奥迪”,头都不抬,“你好好往我铺里一站,我也卖你。”

“哎哟!”女孩子们对那两个哥哥嚷“怎么也不管管你弟弟?”

“我们管他,谁管饭?”两个哥哥说。他俩是郑小三儿的第一总经理和第二总经理。

郑小三儿知道他得罪不了她们。一喊打麻将,她们马上到。郑小三儿眼里没她们:都跟我一个档次,爱她们还不如爱我自己!他对她们说:“怎么化妆都不行,一看就是一肚子面条。”

六点整,他穿上“皮尔卡丹”坐进了“奥迪”。女孩子们都瞅着他抽冷气。

他说:“别拿大门牙瞪我,啊?”

她们说:“邓小平接见呀?”

他车出胡同了。从他家的胡同到天桥剧场开车最多十分钟,他绝不肯走路或骑自行车。走路或骑自行车跟他这一身“皮尔卡丹”西装搁一块,就是笑话。与他今晚的出门目的更不对路。他衬衫口袋里有张戏票,是一个全世界最大歌星演的歌剧。今早他坐在抽水马桶上读《经济日报》时猛出了一身汗:他突然忘了这大歌星的名字。

两个月前天刚热那阵,他铺里进来个女孩。她个儿偏高,有点驼背,穿一件深蓝的T恤,腿上是白短裤。最让郑小三儿注意的是她的脸色——有点脏、旧,因此衬得一对眼睛格外gān净。很难见到一个像她这样脸色自然的女孩;自从各种粉底进口,北京街上跑的都不是女孩子,都是“曹操”。这女孩的眼睛也讨他喜欢:一对单眼皮,因为郑小三儿成天买假货、卖假货,他对仿双眼皮、仿高鼻梁实在受够了;来了这么一对单眼皮,他觉得心里舒服得像给熨了一下,摺子都熨平了。

“要什么,小姐?”郑小三儿问。

“有商务印书馆刚出的音乐辞典吗?”女孩问。她最多二十岁,嗓音还带那种青chūn期的尴尬。

“有啊。”

“看看行吗?”

“不过手头没有。”他说。郑小三儿从来不说“没有”,只说:“手头没有”。他能钻营,半天时间就能变“没有”为“有”。最近两天,已经有五个人打听过这部辞典,他都叫他们留了电话,他保证一旦手头有,就通知他们。他的原则是只要有五个人打听一样东西,他就上天入地,找去。五个人都急需的东西,就证明一个cháo流到了。

“就是说您有?”女孩高兴了,眉宇间那点天生的烦躁也消失了。

“当然有——不就是商务印书馆最近才出的吗?”他说,他拿出那个簿子,让她也留下电话。

“他们说,要想买到这种辞典,千万别进书店,得往你这样的铺子里跑!”

“可不是!”他搭讪。听出她在讲到“你这样的铺子!”口气中的不敬。

女孩子不肯留电话,对那簿子抿嘴笑一下,说:“我过两天再来看看吧。”

女孩第二趟来的时候装扮丝毫没变,只是胸口上多了一个校徽。她一看书后的标价就说:“高价呀?!”

郑小三儿说:“不高价我挣谁的钱?”他从不对他中意的女孩让步。

“你挣了我的饭钱!下月我伙食费都没了!”她说。然后她开始掏钱:连个钱包也没有,左一把右一把地掏了一台面钥匙、硬币。他数出六张十元钞票,她说:“就这些了!”

“还差一半。”他说。

“我知道!”她说。在“知”和“道”之间加了个上滑的装饰音。不厌烦。穷还占着优势。

郑小三儿见她摘下了手表。

“这表不好,不过表带特值钱!”她说。

“你明儿来买,保证给您留着。”郑小三儿诚恳地说。

“这表带不止六十块!……”

他看着她。她急成这样也不朝他使媚眼。他知道自己不值她的媚眼,她即便有那份媚也轮不上他。他身体瘦小,最近几年的好日子一下子消受不了,全堆积在肚子上;似乎他身体是他的历史而肚子是他的现实,谁也不否定谁的存在。郑小三儿明白她什么都肯给他,除了妩媚。

“你拿去吧。”他说,准备放弃她了。

她便拿去了,连六十块钱也没付。他说他不愿搜刮得她一个子儿也不剩;既然卖不了他理想的价钱,他宁可一分钱也不卖。

一个月后的一天晚上,女孩又来了。一来就把一张票拍在郑小三儿面前:“全世界最有名的歌星!唱得棒极了!……你这儿放的是什么呀?母猫叫!”

郑小三儿心里一股热乎:她来请我看戏!这么一个单眼皮、长腿的女大学生要和我挨着肩坐——并排看大歌星!他一嘴油腔滑调全没了,半天才问她道:“你买的?”

“买?这可买不着!没听说呀?他在北京一共演五场,全是义演!票半年前就卖完了!现在黑市上一张票值五十块美金!……”

他不信她的话:值五十块美金的东西没有他不知道,不经手的。但他说他知道。对这类事的知与无知象征着档次。这女孩既来邀他看戏,证明她没把他看得太低,他不能辜负她的抬举。因此在她手舞足蹈介绍这个大歌星时,他带出一丝不耐烦的微笑,抢在她结束一句话之前点头,表示她这番口舌是多余的,他一点也不比她知道得少。他甚至没听她在讲什么,他在想去剧场那天他该穿什么。

他问她:“我几点钟开车去接你?”

她说:“不用。我们一大群同学一块去!”

“成。那咱就瞧戏的时候见……”

“没准见不着——你的座位在前边,我们都在后边。”

原来她不和他坐一并排儿。她似乎看出了他垮下来情绪,说:“不许不去;不去你可白活了!”

他说他肯定去,早就盼着去了。

她又说:“在北京演完,他还去上海,我们几个都买了去上海的火车票了……”

郑小三儿眼一鼓,问:“去上海?”

“再从上海去广州!”

他忙点头。他已意识到这类事的疯癫也代表一种档次。他家胡同里的女孩子准不会有这种疯癫。疯不起。并不是钱能决定谁疯得起谁疯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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