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小渔_严歌苓【完结】(51)

2019-02-19  作者|标签:严歌苓

我笑道:“你来是不是叫我到孙燕那儿跟你求情?”

他想了一会:“我是叫你评评理:我怎么错了?我很痛苦你知道吗?在这个国家,一个人孤独,两个人又打架。我看真叫贫贱夫妻百事哀!一天到晚是眼泪!上星期为什么孙燕和我闹得死去活来,就因为我衬衫口袋里放了支圆珠笔,扔进洗衣机一洗,白衣服被划出无数道道,这有什么了不起?!我穿它不嫌丢人,她有什么人可丢?!”

等他钻进车门时对我喊:“某食品店的jī肉才二角九一磅!……”

傍晚在门外小径上走,发现草丛里有个东西一闪。拾起来,见是一枚蓝宝石。我大喜若狂地给严平打电话,韩寒接的。我说这回老太太不必再以它折磨人了,我也不必敏感,从老太太话里找刺儿往自己心里戳。我从此可以彻底摆脱嫌疑。在这里安生住下去。我恨死找房;从报上密密麻麻的租房启事中找出合适的,再一家家去看、面谈,讨价还价,搬出搬进。

“慢着慢着,你在哪儿捡的?”韩寒问。

“门外不远,肯定老太太锻炼速走时丢下的!”

“门外就不是她家的地产了。”

“什么意思你?”

“什么意思还不懂?拾金不昧是次要美德,在美国。又不在她家地产上,谁捡了归谁。你是碰巧知道她丢失一个蓝宝石,倘若你不知道呢?你还给谁去?”

“我就是知道嘛,知道不还,不真成偷了?”

“那我不知道。我既不知老太太是谁,也不知蓝宝石是什么。你让我来检,怎么样?你把它扔回去,我现在就来捡,等我拿到珠宝行去卖完了,咱俩对半分钱。”

“这怎么行?她本来就怀疑我……。”

“反正她已经怀疑了,你gān嘛白担一回罪名?再说你帮她gān了三月的免费厨子清洁工熨衣娘,加一块儿,也不止这点工钱吧?从道德到法律,你都说得过去!”

我叫他“滚一边去!”

我从来没这样焦灼和喜悦地期盼娄贝尔夫人回来。

我几乎将她堵在门口,就将那颗蓝宝石捧给了她。

她客气地说了声“谢谢”,然后说:“我明天把它带到首饰店去鉴定一下。不过你有把握它的确在门外草地上?”

刹那间,我又回到对这种语言最初的浑沌状态。我不懂它,也觉得幸而不懂它。它是一种永远使我感到遥远而陌生的语言。

我在找到蓝宝石的当晚就开始在报上搜寻租房启事。各种各样的启事,有寻物和寻人启事。忽然有块空白,只有几行字:“假如发现这个启事,请给我回个电话。”我视觉中一下出现已旧去的栗色头发。他在找我!执著而不抱希望地找我!

我翻出这一个月的陈报,在每个相同的位置上都找见了这个空白;都有这几行淡泊的苦苦寻找。

我置身于铺天盖地的旧报中,感到他的呼喊包围着我。这呼喊回声四起,淹没着我。

回应吗?我愁苦着。我正无家可归。回应他将是一种归宿。不,也许。某一天,我会回应,那将是我真正听懂这呼喊的语言的一天。

(1)

集装箱里倾出来几百具黑黝黝的身躯,朝刚停靠路边的大客车cháo涌而来。这是麦克·李的摄像机取景框里的一个壮观画面。一排排被掏出门和窗的集装箱满山坡遍布,在人类学博士麦克·李拉远的镜头里呈现出奇异的摩登xué居状态。身边的李太太也从午睡中惊醒,问车子停在那里了。麦克说是一块无名地,地图上没找着。但显然是石油公司的长车司机和大客车的一个重要停靠点。没等麦克的话落音,麦克等所乘的这辆有防弹层的中型客车已经陷入包围圈,所有窗玻璃上都有深色的脸庞浅色的眼珠。李太太问这个停靠点对于他们是否必须。麦克告诉妻子:前面运石油的一辆超长卡车企图调头,却在调头过程中抛锚,封住了路面。被挡住的车想停不想停都得停。李太太却听出丈夫并无多少无奈,像是给他捞着了似的,添出一个未经预设的人类学观察站。

围住防弹中巴的集装箱居民们兜售柴jī、jī蛋、牛肉gān、饮料和行乞技巧。行乞在这里是正当行业,小儿麻痹症、眼疾患者、残肢的扮演都很bī真。李太太是个美国女人,从来讨厌乞丐,这时都被打动了,掏出所有五十、一百尼拉的小钞,从窗缝里扔出去。这一下引火烧身了;前面大客车被解了围,全部朝防弹中巴跑来。一个“瞎子”肩上还蹲着个小猴子,一边东张西望一边从瞎子的沙发里捡出什么,往嘴里塞。

麦克·李称了心。平时尼日利亚人不允许外国人把他们搁进取景框,硬要拍,他们便大敲竹杠。这里人但是民风淳朴,或者是看中李太太抛投的小钞。麦克·李是人类学家,副修音乐,次修摄像,业余爱好写电影脚本、经营电影制作。李太太特别相信丈夫没成好莱坞一雄杰是因为第一他没时间,第二他性格不专注,第三奖金短缺。

把车里带的炸薯片、巧克力饼gān都投出窗外之后,实在没什么可投了,麦克便投出音乐去。麦克的音乐口味宽泛,很少排他,却常常喜新厌旧。到尼日利亚来工作,政府出他的搬家费,其中有百分之二十是音响和光盘。到达不久非洲音乐又迷死他了,放出话来要创办一个音乐公司,引进一批非洲歌手的歌曲到美国。当地资源丰富而廉价,会有利可谋,也是件好玩的事。

他随身带的手提电脑配有两个喇叭,此刻喇叭把一个埃塞俄比亚女歌手推介给了集装箱里出来的人们,歌声极其调侃,极其活泼,女歌手向听众们眨着媚眼,逗他们玩的样儿全从喇叭里出去了。但围在车边上的黑色堡垒慢慢解体,悻悻散去。女歌手唱得如此妙,所有观众却退场,麦克向妻子耸耸肩。麦克·李是十一岁跟着父母从香港移民到美国的,性格却比美国人更热闹。从十一岁起,他有意无意地对中国人的含蓄和内向开始矫枉过正。李太太说这倒是个新发现,一首好歌可以驱逐乞丐。麦克觉得这话不好听,不够厚道,既贬了歌星又贬了集装箱里来的听众们。他说大概女歌星不是他们自己民族的歌星,听不习惯。妻子回道:巧克力饼gān也不是他们的传统食品,他们吃得很习惯。李太太刚来到尼日利亚就中了其他驻外人员的毒,把刻薄本地人作娱乐。

那辆横挡路面的运油卡车趴得死死的,修理一再失败。防弹中巴里的美国人和英国人开始攻击尼日利亚汽车之老旧,修理技术之烂。有个人喝着啤酒打趣,与其修车还不如修路——外面几百人,让他们把路开宽,jiāo通不就恢复了?那都用不了修车这么长的时间。

麦克·李发现车外门可罗雀,便起身开门。李太太说他找死,往这样的人群里自投罗网。麦克笑笑说假如他长一个大鼻子一头金头发才找死;现在是美国人招人恨的时代,他一张中国面孔怕什么。李太太还要啰嗦,麦克说总得让他找个小树丛方便方便。

麦克顺着公路向集装箱村落的一头走。一些铁皮屋顶上铺晒着手帕大小的牛肉片。邻近赤道的阳光直she在铁皮上,夕阳时分村民们就可以收获烘熟的牛肉gān了。集装箱大部分是土红色,排了—公里长。司机说集装箱村落就是长途运输的卡车司机们创建的。先是把集装箱偷运来,再把美女们偷运来,于是卡车司机们的第二家室便建立了,引来了卖烤jī的、卖玫瑰茄凉茶的,卖刀器、陶器和卖身的。这里很好,是人们在道德和法律中给自己留出来的休假地。后来村落越来越大,越来越繁华,日夜都忙;运油的卡车司机们在这里挖老板的墙角,把油偷到村里的黑市上。大客车也天天有人贩子,把从边远地区搜集的男孩女孩在这里jiāo接,这个村其实是个人口jiāo易的集散地。一般繁华起来的地方总是会受到宗教的关怀,不久前在村子的南口升起一支十字架,在村子的北端出现一座圆拱顶。教堂和清真寺成了集装箱村落惟一的土木建筑,为两种打了几千年的教民服务。

现在麦克·李就在朝着教堂走。教堂里的歌声是他的方向。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歌,唱得无拘无束,开心活泼。

教堂只有一问教室那么大,里面什么也没有,连基督的画像也没有。huáng泥土地上堆起—个个土墩,一排高的夹一排矮的,就是桌和椅了。两排歌唱者站在一端最高的土墩子前面,又顿足又插手,唱得不亦乐乎。

麦克·李刚举起摄像机,歌声稀落了,然后你先我后地停下来。麦克·李想,看来这是村子里的高一档村民,不愿白白进入陌生人的摄像机。他嘻嘻哈哈地哈啰一声,那边回的哈啰七零八落。放下摄像机,他发现这群歌手很年轻,十四五岁,顶多了。他问他们唱的是什么歌。他们相互瞅;这个东方人的无知让他们不知所措。当然是圣诞歌啦,还有两周就到圣诞了,正在加紧排练。

圣诞歌可以是不肃穆不沉缓的,可以是顿足蹦跳着唱的,麦克·李作了几年的人类学学问,这一点是大空白。他叫他们继续排练,他可以做他们的观众。排练立刻继续下去。麦克又有了个新发现,是个女孩子。女孩子担任领唱,歌喉低而厚,反衬她轻盈秀美的模样,成了个意外。她大概是歌手中最年轻的,不超过十三岁,发育却基本完成,一副jīng致小巧的骨骼,所有曲线弧度都到位。她不久发现这个四十多岁的东方男人只是盯着她一个人看,便发挥得更好,一个高音拖得长长的,不舍得断。她有一副单纯的面容,卖弄也是稚气十足。

等他们结束了—个段子,麦克问出了女孩的名字。玛丽亚,十三岁的玛丽亚,麦克觉得自己的心好久没这样柔情了。这样一个偷盗乞讨yín邪的集散地,居然出水芙蓉地出来一个玛丽亚,一副无双的歌喉。玛丽亚是她的教名,是牧师给她起的。玛丽亚有四个哥哥一个姐姐,父母去年搬来这里,开了一家小铺。玛丽亚的故事很简单,玛丽亚自己讲述一小半,周围伙伴讲了一大半。

(2)

“你可以成一个大歌星。”麦克·李说。麦克十分性情化,爱上什么他自己头一个被说服。他在心里反省:我说的是实话呀,这样又低又厚却上得去高音的嗓子只有黑人种族产生,而玛丽亚是他们百年不遇的一块瑰宝。只要一经训练,玛丽亚会灿烂起来。他的音乐公司不是要向美国输入非洲歌手和乐手吗?为什么不能把玛丽亚列到他尚未列出的名单之首?只等他一旦有时间就来着手这桩事业。“我可以把你介绍给美国人。你的嗓音太好了。”以人类学角度看,如此之纤秀的女孩能有如此之壮阔深厚的嗓音也可作个人类学兴趣点。麦克·李甚至这样说服自己。

麦克唱了《猫》里的几句,要玛丽亚跟他学。这对玛丽亚来说太容易了。从小唱歌,哪里去找个口把口教她的人?总是听着就跟上去,头一遍就跟下来了。舞蹈也一样。玛丽亚不记得她周围任何一个人有“学”的过程。母亲把他们驮在襁褓里,背在后腰上,腰和屁股舞动,他们便睡着了。舞得越圆,睡得越深。等他们两脚落地,这个舞就长到了他们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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