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家有女初长成_严歌苓【完结】(17)

2019-02-19  作者|标签:严歌苓

八个月就糊里糊涂混过来了,混到这个兵站,居然混成了众星捧月,她险些把自己的来龙去脉都忘gān净了。险些认为一切都可以勾销,一切都能重来。直到这一刻,她还没有彻底放弃那极虚幻飘渺的“重来”。刘合欢把那张通缉令推到她面前,她看着看着,好像在看别人的事。去自首吧,你是个受害者,是牺牲品,说不定会得到宽大处理的。她摇摇头。你不去也没有办法,你还能逃多远?我不是想逃,我意思是,他们不会宽大我的。现在可以找律师,帮你辩护……我不相信哪个能帮我,一向就是以命抵命。刘合欢想世上真有这样惨的事;这样年轻好看的一个女孩,这样一身罪孽。人家在她身上造够了孽,她以造孽的方式回报。

烛光飘飘忽忽,他站起来,要送客的样子。她看着他的眼睛说:我到死那天都会想着这个地方,这儿的人个个待我这样好。你待我这么好,从来没人待我这么好。刘合欢看着她,想着这张美丽年轻的小圆脸哪天会从这世界永远消失。他心里一阵极度的不适,不知酸文人们所说的心碎可就是如此感受。她又四下望一眼,说,这么多蜡烛真好看,我从来没看过一下子点这么多蜡烛。我也不会忘记的——你为我点过这么多蜡烛。她突然“〖HT5”,7”〗〖JX*8〗口〖JX*8〗〖KG*3〗〖HT5,6〗扑〖HT〗”的一下,chuī灭一支火苗,竟挑衅似的、孩子气地扭头看他一眼,笑一下。然后她又接着去chuī第二根、第三根……chuī到剩最后一根了,她说:这一根是我,你来chuī吧。刘合欢心里越来越不适。一定就是心碎了。她多么可能成为一个好女人,好妻子,她勤劳能gān……他突然开口说:你还是逃吧。我想法把你往边境上送。我认识很多开车的。她不吱声,想象这计划的可行性。我给你一些钱,碰到闯不过的关,塞点钱说不定能行得通,这年头。就算这张通缉令根本没到达这个兵站,你来、你走,跟谁都没有关系,谁都不必担责任。真活下来了,想法来个信,告诉我一声。她泪流得一大片黏湿。她知道这条逃亡的路是刀山火海,活出去的希望只有一线。她无知无识,即便活了出去,又靠什么去生存。还是靠三教九流各行各业的男人吗?那可是异国的了。他也流下了泪,他明白她活出去的希望多么细小。

刘合欢没有把通缉令jiāo给金鉴。他一天都在忙着和大站的同乡联络车辆。又去联络地方货运的熟人。紧张和疲劳使他到了晚上已一点嗓音也没了。篮球场奇怪的空寂,完全不像个星期日的傍晚。十一天来因小潘儿的到来而生发的快乐沉暗下去。刘合欢不知道这地方固有的心灰意懒的气氛突然的恢复,是否是人们的一种心照不宣。也不排除一种可能性:所有人其实都知道了小潘儿的真相,却又不忍将它做真相来接受,做真相来告诉别人。小潘儿傍晚时把借来的杂志一本本捱门捱户地送还。还有一大摞叠得平整、经她手钉了钮扣,做过缝补的衣服,她一一送到每个门口,仍是嘴不饶人地叫这个“大侄子”、那个“大外甥”。

太阳落山前,她拿了一个塑料包,往松林里去。她跟炊事班说她去捡些蘑菇回来。进了松林不久,她看一个人靠树gān坐着,膝上架着个本子,在写着什么。她叫他:小回子!他蓦地抬起头,第一个直觉竟是“快逃!”他见她正将双臂翻向脑后,将头发拢作一把,嘴里叼着两根发卡。她以衔着发卡的口齿对他笑着,他一时想象不出可曾见过比这更真切更温暖的笑。她问:你在写啥子吗?他觉得她穿着紧绷绷的水绿色毛衣在深绿的松树浓荫里怎么会那么迷人?怎么可以有那么可爱的凶手和逃犯以及死囚?!他并没听见她问他什么,就这么似惊似愕地看着她。她的故事刘司务长已全告诉了他。他没想到曾经最厌恶的刘司务长一夜间成了他的知己,无话不谈的哥儿们。他和刘合欢是由于对这个小女人的同情和不平而突然盟结了一种情谊。这时她又问:你在写书呐?没……写书。那写什么?军区报纸要的稿子。写什么的吗?瞎写。一根发卡从她齿间落到满地厚厚的松针里。她叫他:你眼好,帮我来找嘛!小回子只得走过去,其实他不情愿挨近她,那段使她更美好的距离他情愿它持续在那里。

发卡终究还是没有找到。她说她去拾蘑菇,问他想不想一同走走。小回子犹豫着,她下巴一偏:走嘛,二天你就见不到我了哟。她借这玩笑口气,道出了那个最惨烈的真实。人一生有许多生离死别的,只是适时没多少人意识到此一别便是永远。而这个正值风华的女子却知道现在与她相jiāo错的人或事,都是永远的错过,一别便是永远。小回子替她五脏绞痛。他听她讲着她小时候的心愿,种种可怜的向往:要买一辆凤凰牌的女式自行车,骑着去县城中学,一路上被学生们叫着 潘老师早! 她要把车座拔得高高的,车把放得低低的,那样骑车的姿势特别出风头。全县城有两三个那样骑车的女孩,都是人人叫得出姓名的名流。小回子仍是听不完整她的讲述,他试图以她的心境她的知觉来体味此时此刻:她看着松林外隐隐绰绰的砖房,这是她短短一生最后一个歇脚点,这是个让她宁静,让她萌生巨大的遗憾,萌生巨大的希望的一个地方。因为她明白了二十多个男人可以远远地爱她、他们抚摸她而不触碰她,就像在她来到前,他们抚摸那张女明星的相片而实质上与她千山万水的相隔。他们可以永远地和她这样相处下去,在含有她呼吸的空气中 小回子在她不断向坡下的兵站注目时,感到他正以她的眼睛在看、在感受它。他觉得她一定明白自己在这十一天里是如何被狂热而沉默地关爱过。她总是在叽叽咕咕地讲着笑着。她说:金站长上回把我骂了一顿,我跟他说我们村的娃儿都不上学了,晚上帮大人上山砍树,打家具去卖钱。她笑着说:你们站长好正儿八经哟!小回子说:他借给我好多书看。说完他想自己这一句是多么的文不对题。她说:我要再活一回的话,就晓得要读书了。读书,考大学,然后到哪个单位去工作。她侧转脸看小回子一眼,似乎巴望这开坏的一个头不如马上就结束在此,以使另一次头可以重开。小回子想,自己猜得多么准,她是心里恋着金鉴的。可惜她不能称金鉴的心、按金鉴的理想去重开个头了。想到此,小回子险些掉出泪来。她一边清脆地谈着笑着,一边蹲下或佝下身体,采下茸乎乎肥嘟嘟的一颗颗浅棕色松菇。她做出这样无忧虑的样儿是为了他好。不,是为她自己好。她总要有这接近完美的一段生活,这接近完美的十一天她一分钟也不愿去毁。

晚上九点,小潘儿从自己的一件衬衫上拆下一颗白色透明的钮扣,钉在金鉴的衬衫上。那里少了一颗钮扣。然后她仔细地将衬衫折叠,折得如刚从百货商店买回的一样。她两只手平抚着衬衫前襟,像抚着它那一面一颗心在得体地、有分寸地跳动。她那样待了很久,知道这是她为这男性集体做的最后一件事了。金鉴会在她消失后的多久,才能发现这颗从她身上移植的钮扣?它将替她陪他多久?它将替她聆听或抚摸那颗心脏的跳动多久?她失神地站起,脚步绵绵的,向金鉴的房间走去。门关着,里面有人在低声却狂bào地争执着。她当然是不该听的。她敲两下门,即便敲得那样胆怯也觉得十分的不合时宜。争执马上停止了,金鉴说:请进。屋内是金鉴和刘合欢,坐在实实足足的一屋子烟里。两人迅速看她一眼,又迅速不再看她了,yīn沉的目光等在半空中,当然是在等她出去两副目光才能重新着陆。她将衬衫放在金鉴枕头上,连一声招呼都不敢打便退了出去。她一转身,就感觉两个男人的眼睛一同朝她的脊背发she过来。她替他们掩紧门。里面还是沉闷。当然要等她走远。

她走远了。金鉴说:这件事追查下来,你我都得负责!无论她是不是在自卫情形下杀人,她现在是重大在逃犯,你不要这么法盲!我一点不法盲,我知道法律不追究不知情者。知情者是我刘合欢,要负责找我负责,要铐铐我!我现在已经知情了。我他妈瞎了眼把这事来跟你讲 我以为你会以常识、良心、同情弱者的人之常情,而不是以这套教条 什么法治观念来处理这件事。天塌下来我扛着,行不行?问起来我就说是我放她走的,跟金站长没关系行了吧?!金鉴沉吟片刻,说:不行。我必须通知大站。就算你救我一命,就算你买我个大面子 犯法的事找谁的面子都没法买。金鉴,你看看刚才这小丫头,她能是个天生的杀人犯?她还不是忍到了不能再忍的时候.给糟蹋得快成渣儿的时候才不得不反抗的,你那心是块肉的还是块柴禾疙瘩?我真他妈后悔来告诉你真话。

金鉴沉思起来,随刘合欢发泄。他可以谅解刘合欢。他相信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能杀人,必有情有可原之处。但所有的情理应jiāo到法庭上去讲。他做不了刘合欢那样的江湖豪侠,做不到如他那样不分青红皂白地同情她。她毕竟杀了两个人,杀两个人不能说是失手之举。他见刘合欢静下来,所有的指控词汇辗转用了十来通,本来他肚里就没什么正经词。他说他可以依刘合欢这一回,他怎样放她生他将不再过问。刘合欢感到意外,一口烟抽得不均,呛得哭天抹泪。他不知自己是否在假借这副模样流真心的泪。他说:谢谢你金鉴。用不着谢,以后再碰上个女人,迟些再昏头。

刘合欢走出来,见小回子站在宿舍门口刷牙。这牙一定刷了不短时间了,嘴里的牙膏泡沫由热变冷,渐渐gān涸,看见充军一般走来的刘合欢,他咕咚一下咽下了嘴里仅剩的最后一点牙膏沫儿。刘合欢拍了一下他的肩,用听上去就十分疼痛的嘶哑嗓音说:都说好了。这时他突然看见几乎每一个宿舍的门口都站着几个刷牙的兵。他们已经都知道了小潘儿的真实身份,通过杂七杂八的各种途径。刘合欢心里冷笑:骄骄不群的金鉴是惟一蒙在鼓里时间最长的人。每个兵脸上都是小回子式的痛心和焦虑,全都那样看着刘合欢,似乎起死回生的重任就那样托给了他。他们见刘合欢那样拍了两记小回子的肩,说了一句 都说好了 ,便一齐瘫软木讷地又站了一会,直到刘司务长敦实的背影消失在那间小客房门内,才慢慢走回宿舍。这一夜,熄灯号未响,每个窗都早早沉入了黑暗。兵们相约在早晨五点起chuáng,送小潘儿上路。是上一条凶多吉少,很可能一去不归的路。他们知道刘司务长毕竟是有办法的人,买通了一个伐木场的司机,将小潘儿载往云南,那儿也安排了接应,一程一程地,直到将她送出边境。兵们想,凭什么让这么可爱又受尽凌rǔ的女子伏法?他们当然是站在公正和良知一边,而法律不一定同时有这两样东西。他们默然祝愿这美丽不幸的女子远走高飞。他们带着极深的祝愿进入了极浅的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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