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窝洼的人家_贾平凹【完结】(4)

2019-02-18  作者|标签:贾平凹



狗肉煮到六成,香气溢出来,禾禾压了火,让在吊罐里咕咕嘟嘟炖着,便到堂屋帮烟峰拐石磨。烟峰在磨眼里塞了几根筷子,一边懒洋洋地摇着,一边歪过头,从屋里望外看着蜜子在篱笆前啃着同类的骨头,而钉在厦房山墙上的狗皮上,一群麻雀飞上去,“哄”地又飞走了。

“这张皮子不错,冬天的毛就是厚呢。”她说着。磨眼里已经空了,筷子跳得嘣嘣响。

禾禾说:

“嫂子,你要觉得好,你就拿去做一个褥子吧。”

烟峰说:

“你倒大方!我可是阎王爷嫌你小鬼瘦啊。”

禾禾脸红红的,说:

“嫂子小看我了。我禾禾再láng狈,也不稀罕那一张皮子。凭着我这一身力气,我倒不相信积不下本钱去养蚕哩。”

烟峰放下石磨,收拾面粉,开始在锅灶上忙活,说:

“你不是忘不了你的养蚕!不是养蚕,你也落不到这步田地!”

烟峰这么抢白,禾禾就噎得不说话了。他复员后的一半年里,曾经去过安康。在安康的一个县上,他发现那里的人家整架山整架山的植桑养蚕,甚至竞还放养柞蚕、缫丝卖茧,收入很大。回来就鼓动着生产队里也办蚕场。但是队里人压根儿不理睬,盛盛的一颗心凉凉的了。地分包以后。他便谋算着自己养蚕,因为没有桑林。就筹划放柞蚕。但本钱很大。为了积得一笔钱,他先是三、六、九日到白塔镇集上烙油饼出卖,媳妇那时正怀着身子,帮他烧火洗碗。卖过三天,买主吃的竟没有自家尝的多,只好收了摊。后来他就又借钱上县买了一台压面机,四处鼓chuī机面的好处。可深山人吃惯了丢片,谁家又肯每顿去花一角钱呢?只是偶尔谁家过红白喜事,三姑六舅坐几席,才来压四升五升面,只好又收摊。收了摊,转手压面机又转不出去,百十多元的机子就成了一堆烂铁放在那里白占个地方。这么三倒腾两折腾,原本英英武武要赚钱,反倒折了本,又惯得心性野起来,在家坐不住,地里的庄稼也荒了。媳妇一气,孩子就提前出了世,月子没有满,两口子就吵闹了七场,哭哭啼啼地要离婚。有了儿子,家里又添了一张嘴,讨帐的见天来催,开始倒卖起家里的财物。越是家境败下去,越要翻上来,禾禾就偷偷卖了那头牛,一心想要去养蚕了。结果夫妻更是一场打闹,离了婚。

“嫂子。”禾禾闷了好长一会儿,说:“我禾禾是败家子吗?要是那笔牛钱真按我的主意办了,现在说不定蚕都养起来了,人家安康那地方,一料蚕的收入把什么都包住了。”

烟峰说:

“或许是我们妇道人家见识浅,这也怪不得麦绒,原先一个好过的人家,眼见折腾得败了,是谁谁也稳不住气了。禾禾,下这场雪,你没有去看看他们娘儿吗?”

“我那么贱的?”

“一夜夫妻百日恩嘛,那孩子总还是叫你亲爹吧?”

“嫂子,不说了。”

禾禾蹲在门槛上,又开始摸烟来抽。他没有想那长得白皙皙的从小害有气管炎的妻子麦绒,倒满脑子牛牛——他的肉乎乎的小儿子。

烟峰在锅台上,碗和勺撞得丁当响,说:

“你听我的,这狗皮一gān,你去镇上让人熟了,就送给麦绒去做个褥子,拉拢拉拢,说不定真能又合起婚。现在的女人没有闲下的,要叫别人又占了窝了,你打你一辈子光棍去!”

“谁看上谁娶去,我光棍倒乐得自在呢。”

“你才是放屁了!”烟峰说:“要说会过日子呀,这jī窝洼里还是算麦绒。”

“她能顶你一半就好了。”

“我?”烟峰倒咯咯地笑了,“你回回哥老骂我是个没底的匣匣呢。我又生养不下个娃娃,仅这一点,谁个男人的眼里,我也不在篮篮拾了!”

她说起来,脸倒不红不白的。说毕了,笑够了,就骂着锅上的竹水管子朽了,摆弄了一时,性子就躁起来,将竹子管抽下来摔在地上。

“我去重做一个。”禾禾提了弯镰到门前竹林去了。

在jī窝洼里,最方便的莫过于是水了,家家屋后紧挨着一个石坎或者岩壁,那石缝里,长年滴滴咚咚流着山泉,泉水又冬暖夏凉,再旱也不涸,再涝也不溢。家家就把一根长竹打通关节,从后墙孔里塞出去,一头接在那泉上,一头接在锅台上。要用水了,竹管往里一捅,水就哗哗流在锅里;不用了,只消把竹管往外拉拉,水就停了。适用的倒比城里的水龙头还qiáng。禾禾刚刚砍下一根长竹,回回挑着粪担回来了,还没走近篱笆,,就凑着鼻子,叫道:

“做的什么好的,这么香哟!”

“炖的狗肉。”禾禾过来说,就用一节铁丝打通着竹管。

“狗肉?”回回将粪倒在厕所里,“把蜜子杀了?”

禾禾小声地说了原委,回回就说:

“怕什么,谁要寻到门来,咱还要问他讨药钱哩。哈,这么大张狗皮,多少钱,卖给哥吧?”

烟峰出来骂着:

“你什么都想要,那是禾禾给麦绒作褥子的。”

回回落了个烧脸,却立即对烟峰说:

“给麦绒就给麦绒吧。我只想给娘娘神献张皮子,人家都送着红布,皮子比红布要珍贵,好去替你赎赎罪呢。”

烟峰听了,倒火了,说:

“我有什么罪了?我就是不会生娃吗,我还有什么罪?!”

“不会生娃倒是赢了人了?”回回脸上不高兴起来,那红鼻子越发红亮,像充满了血。

“你又到求儿dòng去了?”

“我怎么不去,我快四十的人了啊!”

“你去吧,你去吧!”烟峰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气得呼哧呼哧的。huáng眼睛的猫就势跳到她的怀里,她一把抓起来甩出老远,起身进堂屋去了。

禾禾十分为难起来,他不知道该去劝哪个。当下把打通了的竹管架在锅台上,就两头讨好地说些趣话,接着就去自己屋里盛了狗肉端上来,大声叫着来吃个热火。烟峰气也便消了,对着吃得满口流油的回回说:

“你红口白牙地吃人家,也不会把你的酒拿出来!”

回回只好做出才醒悟的样子叫道:

“噢噢,吃狗肉喝烧酒,里外发热,我怎么就忘了!”

吃早饭的时候,烟峰把禾禾叫到堂屋,盛了糁子糊糊让他和他们一块吃。饭桌上,烟峰就数说着禾禾,就这么个单身日子可不是长久的事,如果折腾没有个出路,早早就收了心思,好生安心务庄稼为好。回回就接茬说了镇子方圆人的议论:地分包以后,家家日月过顺了,只有禾禾反倒不如人,落得妻离子散。烟峰便又过来责怪回回:当年作了一场媒,吃了人家的媒饭,穿了人家的媒鞋,反倒现在撒手不管了。回回就黑着脸埋怨禾禾全是在外边逛得多了,心性野了,把他的话当了耳边风。两口子你一句我一句。禾禾端着人家的饭碗,脾气又不好发作,吃过两碗,就抱着头不作声。烟峰就bī着回回吃过饭后,拿串狗肉去麦绒家劝劝,看能不能使夫妻破镜重圆。回回就当下要禾禾回话:往后安心种庄稼呀不?禾禾说:

“回回哥,我真的是个làng子吗?那三四亩薄地里,真的能成龙变风吗?”

回回说:

“我就不信,你把那三四亩地种好了,养不活你三口人?!”

“那就只顾住一张嘴?”

烟峰就唬道:

“正应了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我也倒想活得像镇上公家单位里的女人那样体体面面的,可咱那本事呢?你还想要老婆不要?你什么也不要说了。让你哥捏合你们一家人回全了,再说别的吧!”

吃罢饭,回回就提了狗肉去洼地半梁上的麦绒家去了。

麦绒家是这洼地里最老的户,父亲手里弟兄三个,但都没有有一个儿子,麦绒爹生养了两个女儿,一个出嫁到后山去了.三户就合作一户,招了禾禾,冬至日,两人正式离了婚,麦绒关了门,常常看一眼父母的牌位,看一眼怀中的小儿子,就放着悲声哭一场。下雪的那天夜里,儿子又害了病,烧得手脚发凉,她吓得连夜抱了儿子到镇上卫生所打了一针。几天来,病情并未好转。家里的麦面又吃完了,去拐石磨,磨槽平得如光板,镇子对面洼里的石匠二水就来凿磨子。

二水三十八九了,为人很有些机灵。前几年因为家贫,一直没能力婚娶。地分了二亩,粮食多起来,就四处托人要成全一个家。他本来凿磨子的功夫并不怎样,却打听到麦绒刚刚离婚,心眼就使出来,找着上门显手艺。凿了一晌,又是一晌,一边叮叮咣咣使锤子凿子,一边问这问那,百般殷勤,眼光贼溜溜地在麦绒的脸上、腰上舔着。娃娃有了病,一阵一阵地哭,麦绒侧了身子在炕沿哄娃娃吃奶,他就过来取火点烟,说着娃娃眉脸俊秀,像他的娘,末了又说:

“快吃奶,奶奶多香哩!”

麦绒忙掩了怀,放下娃娃来烧火,心里噗噗咚咚跳,又不好说出个什么来。

二水看出了女人的害羞,只当全不理会。瞧见麦绒去拉柴禾,就抡起长把斧头在门前劈得碎碎的;瞧见麦绒要喂猪,就一只胳膊把猪食桶提到猪圈。看着他的乖巧,麦绒心里就想起禾禾的不是,感慨着这田里地里,屋里屋外,全要落在自己操心,不免短叹一声,二水偏就要说:

“麦绒妹子,麦地里你撒过二遍粪了吗?”

“没。”

“过冬的柴禾收拾齐了吗?”

“没。”

“你这日子过得哟!你瘦脚细手的,娃娃又不下怀,这里里外外的怎么劳累得过来呀!”

麦绒眼泪差不多就要流下来了,却板着脸面说:

“你快凿你的磨子吧!”

二水便将凿好的上扇和下扇安合起来。但是,磨提儿坏了,上扇配不着下扇。自言自语地说:

“唉,一台石磨也是一对夫妻呢,上扇下扇配合在一起,才能磨粮食呢。,,

这当儿,回回提着狗肉进了门。二水先吃了一惊,立即就咧嘴笑笑,蹲在一边重新收拾石磨去了。麦绒欢喜地说:

“回回哥来了!多少日子了,也不见你上来坐会。今日是杀了猪了吗?”

回回说:

“麦绒真是眼睛不好使了,这哪儿是猪肉,这是禾禾搞来的狗肉。说是你有气管炎,给你补身子呢。”

麦绒别转了身,说:

“瞧他多仁义!我补身子gān啥,我盼气管炎犯了,一口气上不来死了呢。”

“大清早的别说败兴话!”

孩子又哭起来,手脚乱抓乱蹬。麦绒解怀让噙了奶,一只手去门前抱了柴禾,生火烧水,又从柜里取出四颗jī蛋。虽然同住在一个洼里,因为回回当年做的媒人,所以以后任何时候来了,开水荷包蛋总还是要吃上一碗的。回回说:

“你别张罗了!我还有什么脸面吃得下去!我好赖还住在洼里,你们这么一离婚,故意给我的难看,成心是不让我再到你们家来嘛。”

麦绒只是烧她的火,风箱一下长、一下短地拉送,说:

“我盼不得这个家好呢,可我有什么办法?我爹留下的这份家当,总不能被踢腾光呀?我不怪你,只当是我当日瞎了眼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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