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炉_贾平凹【完结】(79)

2019-02-18  作者|标签:贾平凹



婆提着灯笼领了开石去村口塄畔,村里人谁都不知道,但招起魂了,所有的人却都听到了。这一夜里,有的人吃了饭还在厨房里收拾锅碗,说着他们的猪,说着他们的jī,说着孩子的衣服和地里的庄稼,有的并没有吃饭就睡觉,男人睡下了说肚子饥睡不着,女人说人是一扇磨,睡下就不饿,也有人在串门子,三个四个,五个六个,凑在一起说古炉村半年里的是是非非,突然地都听到了招魂声,一时全都停止了做事和说话,只拿眼睛互相看着,眼里在问:给谁收魂了?眼里又在问:开石把魂丢了?奓起耳朵再听,听着听着,人人竟然全面无表情,发瓷发木,像是也丢了魂,像是也被招魂着,晕晕乎乎,然后就长长吁气,这气像是在肚子里憋得太久太饱,随着气吁出来的也是:回来了——回来了。直到锣鼓一响,大家才忽地清醒了。

狗尿苔猛地听到锣鼓响,真的惊了一下,差点从捶布石上要跌下来,接着就听见有人从巷道里跑过。他把院门要拉开,又怕门扇响,在门轴窝尿了些尿,刚拉开个门缝,是牛铃往过走,他说:gān啥哩,这阵敲锣打鼓的?牛铃说:水皮没通知你?狗尿苔说:唼?!牛铃说:噢,水皮不会通知你,你不是榔头队的。狗尿苔说:你们开会呀?牛铃说:毛主席发表新指示啦,连夜要贴欢呼标语哩!狗尿苔说:啥新指示?牛铃说:我不知道。去看不?狗尿苔说:我不是榔头队的。牛铃说:毛主席是给全国人民发指示的。狗尿苔说:人民包括我吗?我……狗尿苔突然说:你快走,我婆回来了。门轻轻掩了,急忙又回坐在捶布石上。

过了一阵,婆真的回来了,一进院就把院门关了,靠在那里喘气,猛地看见狗尿苔还坐在捶布石上,说:你咋还没睡?狗尿苔说:我等你给开石收魂哩。婆说:开石老往裤裆里遗屎哩……你咋知道我给开石收魂了?狗尿苔说:我听见了你收魂的声。婆拉了狗尿苔就进上房屋,说:你快去睡,一会儿不管来什么人,你都不要吱声,睡你的觉。狗尿苔说:又出啥事了?婆说:榔头队肯定也听到我收魂的声了,突然敲了锣鼓……狗尿苔说:敲锣鼓那是毛主席发表新指示啦,与你无关。婆说:你又咋知道?狗尿苔就说了牛铃刚才的事,说:他叫我去哩,我不去。婆一下子心松下来,坐在了炕沿上,扑沓成一瘫。狗尿苔说:开石还讲究是榔头队的,麻子黑还没回来,就把他吓得丢魂了。婆说:开石也是榔头队的?狗尿苔说:早都是了。婆说:哦。

婆再没有睡,又开始纳鞋底,锣鼓还在响着,后来就下起了雨,屋檐水滴滴答答了一夜。

天明起来,屹岬岭是黑的,像烟熏过的颜色,岭上的云就白得如棉花垛。狗尿苔提着尿桶出来往厕所里倒,巷道里已积满了水,雨虽小了,但还下着,雨脚就在水面上跳。厕所旁边的丁香树上,还开着花,花的颜色并没被雨淋褪,一只漂亮的花大姐鬼知道怎么就穿过了雨线,飞上了花上,整个树如欢呼似地颤抖了。天布披着蓑衣在给长宽说:队里的稻田里料虫都绣疙瘩了。长宽说:早该挑了,再不挑稻子就毕了。也披着蓑衣在巷口往中山上看着的行运,接话说:今日去挑料虫吗?天布说:挑么,队里的活没人吆喝了,可总得有人去gān吧,当农民的不gān农话,只革命哩,那吃风屙屁呀?!行运说:你知道毛主席有新指示啦?天布说:我没听见锣鼓响。行运说:你都知道锣鼓响,你没听见?天布说:我就不听!行运说:毛主席的指示你不听?你可不敢说这话!天布说:我八辈子贫农,民兵连长,我没听见就是没听见么,没听见是反革命啦?!长宽说:你是民兵连长,你吆喝着基gān民兵都去挑料虫么。天布说:他妈的,民兵连瘫痪了么,有人加入了榔头队么。哼,苏修打进来了让榔头队去打吧!行运说:不说这些了,天布,每年不是上边还拨些农药吗,今年咋没农药了?天布说:咱好好的窑都不烧瓷货了,你指望谁造农药呀?!长宽说:这啥世事么!行运说:不说了不说了咋又说这话?咱挑料虫去,谁不愿去谁不去,咱管住咱就是。狗尿苔说:我也去!天布、长宽和行运却没一个理他。

没人理狗尿苔,狗尿苔还是跟着去挑料虫。他没有蓑衣,只回家拿了火绳和一顶草帽,草帽没有戴在头上,而拿在手里,草帽下遮着火绳。当他去撵天布他们,还在巷道里就喊:挑料虫哟——在河滩地里挑料虫了!一些人从自家院里出来,问:队长又安排活啦?狗尿苔说:哪有队长?人又问:那是霸槽抓生产啦?狗尿苔说:不知道么。人就说:噢,噢,是狗尿苔在吆喝,狗尿苔成了村gān部了!狗尿苔很得意,也不搭话,继续往前走着喊:挑料虫哟——在河滩地里挑料虫了!他吸着肚子,脖子往上长,他觉得他长得很高很高,看着跟随着他的几只jī,jī毛被雨淋得贴在身上,是那么小和矮,丑陋无比,他就在路过一棵柳树下跳了一下,他的手几乎要抓下了树上的一把叶子。迎面过来的田芽在雨地里看了他半会,说:咦,你还以为你真是村gān部了?啪地在狗尿苔头上拍了一掌,狗尿苔立即矮下去,他没有再看那树叶,树叶离他太高,高到天上去。

稻田里,先是四五个人,随后陆陆续续又来了七八个人。挑料虫是把稻叶上的一种绿虫子捉下来,这虫子像蚕一样大,吃着稻叶又吐着丝在稻叶上结网作茧。来稻田的人都在莲菜里摘一片荷叶,卷成了斗状,捉下一只虫子了就放在荷叶斗里,一人一行稻子直挑到地头,已经装满荷叶斗的虫子就倒在土坑里用石头砸烂,那砸成浆的虫子溅着绿汁,散发着一种刺鼻的呛味。

狗尿苔去摘荷叶时,牛铃在池里捞浮萍草,正伸手折一支莲蓬抠着莲子吃,听见池边有脚步声,噙了一个麦秆管,忙没进水里。狗尿苔就不做声,等着那个麦秆管慢慢移到池边,就轻轻捏住了麦秆管口,牛铃哗啦从水里钻出来,见是狗尿苔,骂道:你要憋死我呀?!狗尿苔说:挑料虫你不去,倒来捞浮萍草还吃莲子,吃一个莲蓬坏一窝莲菜你知道不?牛铃说:你喊叫啥呀!又说:你喊叫我也不怕,反正现在没人管了,得称刚才就捞了一笼子回去了。狗尿苔说:没人管你就搞破坏呀?牛铃说:你也说破坏?这词是你们黑五类专用的。将手中的莲蓬扔给了狗尿苔。狗尿苔把莲蓬砸在牛铃头上,说:快上来,挑料虫去!牛铃却说:我去不了,今日有活动哩,榔头队要到下河湾呀。狗尿苔说:你就好好哄我!

牛铃没有哄狗尿苔,榔头队是准备着今日去下河湾的。自封了窑后,榔头队的办公室从霸槽家里搬到了窑神庙,而不断地有外地人到窑神庙里串联,活动,后来,霸槽就让水皮呆在他的小木屋,将小木屋作成了榔头队的联络点,凡是从公路上来的或去的人,只要是革命的造反的,水皮就和人家招呼,请人家都去古炉村榔头队的队部去。这样,榔头队就和外地的革命造反组织建立了广泛的联系,榔头队也就有了别的革命造反组织送来的十面红旗、十二顶军帽和一套锣鼓家伙。三天前,下河湾的造反派就派人来通知榔头队,说四天后,他们村召开批斗张德章大会,要求榔头队能去壮威,没想昨天晚上得到了毛主席发表了新的指示,下河湾一早又派人来通知,他们为了庆祝毛主席最新指示的发表,将庆祝大会和批斗张德章大会合并着一起开。

当榔头队打着红旗,敲着锣鼓,热热闹闹顺公路往下去了下河湾,狗尿苔有些遗憾,后悔起跟天布他们来挑料虫,也怨恨牛铃没有事先告知他。狗尿苔时不时扭头看着那支队伍,在他旁边挑料虫的天布一直弯着腰,说:挑料虫!狗尿苔头还扭着看。天布说:不要看!狗尿苔不看了,头低下来看稻叶上的料虫,头又抬了起来。天布就抓了一把泥摔在狗尿苔的脸上,狗尿苔眼叫泥糊了,蹴下来用水浇眼。天布说:是不是想去呀?狗尿苔把泥洗了,眼里又有了水,还是睁不开。天布说:我们这里都是些落后分子,你要革命了你可以去!狗尿苔说:我才不去哩!

来稻田挑料虫的人越来越多,磨子一家人也来了,连支书在远处田埂上看管水渠,也戴着草帽来了。狗尿苔把一个荷叶斗给了支书,支书说:你没有去下河湾呀?狗尿苔说:我不是榔头队的。支书说:哦,我还以为你和水皮牛铃他俩一样。狗尿苔说:他俩是他俩,我是我!

雨差不多不下了,但稻叶上还粘着水珠,人一走过去,水珠哗地就打湿了衣裤,衣裤湿了怪凉快的,烦人的是你胳膊上腿上有汗,稻叶子摩着皮肤,叶齿儿就像锯拉着生疼。挑到对面地堰上了,各人都把料虫倒在土坑里,狗尿苔乐意拿石头砸那些虫,面鱼儿直后悔没把jī抱来,便要狗尿苔把料虫一包一包放在那里,收工时他带回去喂jī。狗尿苔说:你咋恁有心计的!抡起石头一阵乱砸,砸过了还用脚去踩。面鱼儿说:你这碎髁,应该到榔头队去!狗尿苔说:榔头队的都是胆子大的人,我去了怕要丢魂哩。他控告面鱼儿的儿子开石,面鱼儿当然听得出来,说:狗尿苔,有句话想给你说的,不知说了好不好?狗尿苔说:你是说我身份不好么。面鱼儿说:那倒不是。狗尿苔说:那就是我个子不长么。面鱼儿说:那也不是。狗尿苔说:那你说啥呀?你说。面鱼儿说:你那腿肚子趴了个马虎①,已经趴了半天了,血都流下来了。狗尿苔一看,果然腿肚子上趴着马虎,一半的身子已经钻进了肉里,一股子鲜血顺腿流下来,忙用手拉,拉不动,叽吱哇呜连跳带叫。

水田里的马虎要是爬上了人腿,它就钻进肉里去吸血,蚊子吸血只吸那么丁点,却又疼又痒,马虎吸血一吸就能吸一管子,吸时人却什么感觉都没有。狗尿苔拉不下马虎,面鱼儿还是四平八稳地说:不要拉,拉断了,钻进皮肤里的那截就不得出来,拍,用手拍,一拍它就掉了。

狗尿苔啪啪啪地用手在腿肚子上拍,他拍得恨,自己打自己,马虎咕噜掉下去了。

对于狗尿苔拍马虎,没有人多关注,谁在水田里腿上不叫马虎趴呢,马虎再能吸血,它能把人血吸去一碗吗?大家倒有趣地看着狗尿苔和面鱼儿拌嘴,戏谑起面鱼儿了。葫芦说:面鱼儿叔,你家开石呢,去下河湾了?面鱼儿说:他身体不好,可能没去。灶火说:他稀屎屁股还没好呀?麻子黑不来了,永远都不会回来了,他怕个毜呀!天布却说:我倒盼麻子黑回来哩。磨子说:你说啥?天布说:我是说如果麻子黑没投毒,他要还在古炉村,霸槽能造反,麻子黑也能造反,一个槽里呆不成两个驴头,那就有好戏看了。磨子说:一个霸槽都不得了了,再有个麻子黑,古炉村多数人就甭想活了!

支书在一边不做声地gān活,腰弯得实在疼得不行了,让狗尿苔过去给他捶腰,磨子说:支书,你说是不是?支书说:我不叫你队长,你也不要叫我支书。磨子说:我就叫啦,谁不爱听谁把耳朵用狗毛塞上,支书,你说是不是?支书说:或许古炉村人活不成了,或许石头和石头,硬碰硬,反倒没事了。磨子说:你是说,麻子黑要在他也能成立个造反队?支书说:不说啦不说啦,我现在说话就是放屁。低了头又只管挑他的料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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