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友重逢_莫言【完结】(2)

2019-02-17  作者|标签:莫言

夏天的一个中午,我身穿着少校的军服,提着两个巨大的浅灰色旅行包,从一辆破烂不堪、遍体泥泞的公共汽车上挤下来,迎着斜飞的雨丝,爬上故乡的河堤。回头看,那辆车尾部喷着青烟,摇摇晃晃、无声无息地向远处滑去,转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远近无人影,燃烧汽油的香气在cháo湿的空气中久久不散。一大群色彩艳丽的蜻蜓在河上盘旋,河堤漫坡上一簇簇紫穗槐在雨中颤抖,暗红色的水在河中匆匆流动,雨点打在河面上,溅起细小的白色水珠。在那座古老石桥的拦阻下,河水响亮地喧哗着;黑色的桥面隐约在浑水中,宛若一条大鱼的脊背。湍急的流水在桥石的边缘上翻卷起一道白色的làng墙,泡沫飞散,水味扑鼻。

站到桥头上后,却突然感到水声失去了适才的响亮,耳朵里仿佛进了水,有一种鼻壅耳塞的感觉,那灰白腥冷的水的气味却浓烈了许多。沿着桥侧涌起的làng墙约有一尺高,跌到桥面上,像一匹展开了的大布。我心中有些怯懦,仿佛有一条巨大的鱼伏在桥上冷眼瞅我。雨忽疏忽密,打湿了我的衣服。水一直在涨,石桥马上就要被淹没了。我决定马上过河,心中暗暗庆幸回来的正是时候,如果晚到桥头半个小时,只怕就要与父母妻女隔河相望了。

我脱下鞋,挽起裤腿,提起旅行包,心中毛毛的,趟着水走上石桥。河水冰凉刺骨,扎得我心头一震。这时我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声音相当熟悉,但一时又想不起是谁。我四下打量着:面前是一河红水,对面是烟雾弥漫的村庄,身后是一道静悄悄的河堤。堤上无人,有一株柳树,孤独地立在紫穗槐丛中,披头散发,垂头丧气,像个苍老的渔翁。哪里有人叫我?肯定是幻觉,战战兢兢再下水,却听到喊声又起:

“赵金!赵金!”

我循着声音将目光上扬,恍惚看见一个人蹲在那株枝杈纵横的柳树上。他的衣服颜色与柳树枝叶颜色一致,很难发现。他又喊了我一声。雨雾迷漫,看不清他的脸,但声音熟悉得令我吃惊。

我走到柳树下,抬头往树上看。枝条抖动,一阵密集的水珠落在我的脸上、身上,显然他在树上活动。我吐着流到口中的雨水,骂道:

“你是谁呀?装神弄鬼,爬到树上去gān什么?”

他在我头上冷冷地说:

“果然是混好了,连老战友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老战友?”我纳闷地问。

“是老战友。”他在树上说。

“你给我滚下来吧!”我说,“让我看看你到底是哪只鸟!”

树上却固执地说:

“你上来吧。”

“少嗦,我还要回家,再磨蹭一会儿,水就把桥彻底淹了。你想让我在树上蹲一夜?”

“上来吧!”他近乎哀求地说。

“混蛋!”我仰脸骂他,树上又有一阵密集水点落下,淋得我睁不开眼,“我还要回家看爹娘呢!”

“赵金,看在咱三年战友的份上,上来陪我聊会儿。”他可怜巴巴地求我。

“神经病!”我哭笑不得地说,“你到底是谁?”

“上来吧,好兄弟,求求你……”

“你不报姓名我要走了。”我提起行李,说。

“你已经过不去了,桥面上的水有半米深了。”他哀愁地说。

我望望石桥,适才那犹如大鱼脊背时隐时现的桥面果然不见了,只有喧哗的làng墙,标志着桥的存在。

我恼怒地说:

“都是你这家伙,耽误了我过河!你下不下来?再不下来我就要挖泥巴摔你啦……”

他在树上抽抽搭搭地说:

“赵金,好战友,上来看看我吧……”

“好吧,”我说,“反正今日家是回不去了,上去看看你是乌鸦还是麻雀!”

我把行李放在河堤上一个gān燥些的地方,穿好解放鞋,分开紫穗槐,往堤的漫坡上走了几步,手把着树皮往上爬。黑色的树皮上有一层绿色的青苔,滑溜溜,爬起来十分费力。连爬了三次,都是在离开地面一米多高时哧溜下来。

“我爬不上去!”我在裤子上擦着手说。

“别着急,老战友,我来帮你!”话声未毕,一条草绿色的背包绳沿着树gān垂下来,树上说,“拽住背包带,我拉你上来。”

我双手攥住背包绳,脚蹬着树皮的裂缝,施展开侦察兵攀登绝壁的功夫,渐渐升高,离开地面,进入树冠。树冠里黑森森的,河中冰凉的水气袭上来,冷得我牙齿碰撞。我抓住了一根树杈,松开背包绳,站稳了脚抬手抹掉满脸的雨水,懊恼地说:

“让我看看,你倒底是谁!”

但这时他已经攀到更高的枝杈上去了。他依然在我头上。我仰起脸看他时,他依然把密集的雨水晃下来,淋得我睁不开眼睛。

“你小子成心耍我是不?”我攀住树枝,说:“你就是爬上天我也跟着!”

“好兄弟,你看看桥上那个人,他已经淹死了。”他悲凉地说。

我透过树枝,往桥上看去。一阵yīn森森的风从河上chuī来,我不由地打了一个寒颤。河水浑红,像污浊的血。黑色的桥面隐现在河水中,宛若一条大鱼的黑色脊背,沿着桥侧激起的làng墙约有一尺高,làng花缓慢溅起,然后又缓慢地、无声无息地跌在桥面上。一个提着两只巨大的浅灰色旅行包、穿着少校军服、似曾相识的男人站在桥头。他似乎犹豫了一会,然后挽高裤腿、脱下胶鞋、提好东西,试试探探地向桥走去。他上了桥,起初走得还很平稳,渐近桥中时,脚步就踉跄起来。桥上的流水冲击着他的腿,两束làng花沿着他的腿爬升又跌落。到了桥心也就是到达河心了,那两束làng花爬升得更高了些,他踉跄得也更厉害。随着一个大踉跄,似乎有一条银光闪闪的白鱼从桥面上跃起,他身子一侧,歪到桥下。他与那条白鱼同时入水。一团草绿在水面沉浮几次,然后便不见了。

我万分庆幸地想:

“我要是方才过河会跟这个人一样。”

这时他在我头上说:

“没错。”

“是不是要我谢你?”我问。

“老战友,不必客气!”他大大咧咧地说。

他疾速地收着背包绳。背包绳像蛇一样在我眼前晃动。仿佛是在这条像蛇一样灵动的背包绳的带动下,我的身体突然轻松敏捷了许多。我伸手抓着树杈,一耸身,便跃到与他平齐的树杈上。这时我发现我已经身在树冠的顶部了。我坐在一根只有筷子般粗的树杈上,随着河上的气流,悠闲地晃动着身体。我伸手揪住他的衣服,说:

“混蛋,回过头来!”

他那套崭新的军衣竟然一抓就破,腐朽如水浸过的马粪纸,我顾不上惊讶,因为他已经微笑着回过头,把他的生着一些紫色痤疮的脸对准了我的眼睛:原来是我的同村伙伴、同班战友,在1979年2月自卫还击战中牺牲了的钱英豪!

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并腾出一只拳头,敲打着对方的肩膀,我感到我的眼泪流到了他的肩膀上他的眼泪也流到了我的肩膀上。

“你小子!”我认真地打量着他那依然生气勃勃的面孔,高兴地说,“你不是死了吗?”“你变老了,”他说,“也胖了,看来这十几年混得不错。”

“凑合着混吧,你怎么样?”我问。

他往河中吐了一口唾沫,说:

“还可以。”

他坐在树冠上,用双手搂着膝盖,显得轻松适宜,像坐在绿色的豪华沙发上一样。他说:

“伙计,坐下歇会吧,咱哥俩应该好好聊聊。”

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坐下,下坐的过程中我模模糊糊地想:如此细软的枝条能承受了我沉重的身体吗?一屁股坐到底,我的疑虑消失了。臀下的枝条既柔韧又有弹性。我也用双手搂住膝盖,盯着他的脸,问:

“咱俩有多少年没见面了?”

他掰着手指,从七九数到九二,说:

“十三年了。”

十三年前,我们一起从huáng县守备团先坐卡车后坐闷罐车与整个守备区抽调的七百士兵一起叮叮咣咣、吵吵闹闹到了云南省会昆明。又乘卡车上山下坡拐弯抹角到了一个山沟。整训一周后分散补充到××军×××师×××团一营二连三排五班。我在huáng县守备团时任班长,现在任副班长。钱英豪当战士。班长是四川人,小个子尖下巴长相不佳,开口“格老子”,闭口“guī儿子”,派头很大,仿佛是个团长。一问他也是七六年入伍的兵,跟我们一样。钱英豪不服气地说:操他大爷的,牛什么?上去才见真功夫,出水才见两腿泥!你们××军厉害,我们蓬莱要塞难道就不厉害,你们是双尾蝎子我们就是两头蛇,你们是老鹰上天寻找鼠兔,我们是老虎下山不吃素食!论道起军事技术钱英豪的确不赖,无论是she击、投弹、拼刺刀、爆破、土工作业,在守备团拔尖,在军区挂号。七八年去军区参加比赛,在海滩上实弹投掷,那天恰巧碰上顺风,他牵肩引臂,借着风势,一下子把一柄手榴弹掷出去扑楞楞打着滚像一只飞出去的黑乌鸦好远才落地,落地就炸。一股白烟夹着沙子蹿起来,然后听到单薄的爆炸声。观看者叫好。裁判们打开卷尺一量,好家伙,八十八米!破了全军区的纪录,被评为一级投弹能手。首长表扬道:这小伙子简直是门小钢pào!他就是太爱捣乱嘴尖舌快爱发牢骚,所以在huáng县没当上班长,也没入党。七八年本来要他复员了,连长稍微喜欢他点,指导员非常不喜欢他。他拿破军装换走了我的新军装,我很舍不得,但我们是一个村的,从小一块放牛割草,偷瓜摸枣,穷不帮穷谁帮穷?舍不得也没法子,我暂时不复员还可以把旧军装换成新军装。这时候一道命令下来,说七六年七七年入伍的战士一个也不准复员。说要去南边打仗了。我们暗暗高兴,当和平兵没意思,终于捞到了机会。钱英豪比我还要兴奋,把新军装还给我,旧军装要回去,团里开会,连里设宴,送战友上前线。写血书表决心我中指上还落了一个疤。连长指导员敬酒,说祝你杀敌立功为老部队争光。都热泪盈眶搂着抱着好像要生离死别。连长指导员给钱英豪敬酒,英豪不喝说,少来给我里格咙,假惺惺。连长指导员满脸赤红,说我们过去确实有对不起你的地方,这次你上前线,我们在你的档案里填了班长职务,入党嘛因为上面有指示不准搞突击我们没办法,在档案里写了你是支部的重点培养对象,希望对方支部继续培养。英豪口出恶言,我不吃这一套!赶快给我把档案改回来,老子上去是要生得伟大死得光荣,凭本事打。少来这套猫盖屎的把戏。死了给俺爹娘挣块烈属牌子,每年补助二千工分一百五十元人民币。活着就要戴一胸脯功劳牌子给你们这些马屁jīng看看我钱英豪是真英豪还是假英豪!连长说我相信你是真英豪。指导员黑着脸没吱声。小个子四川兵罗班长批评钱英豪:你的被子叠得不标准宽了一公分,个guī儿子重叠,挥舞着竹板尺把cháo滋滋的被子拍得啪啪响。叠被子叠不死敌人要靠真刀真枪!罗班长说先人板板砍脑壳你说的好安逸,你不叠内务检查要扣分,扣你一人影响班集体荣誉,你安的什么心肠?赵副班长你说我说的对不对?你们俩是一块来的,难道你们军区不搞内务?我说搞搞搞,比这搞得还邪虎。我们一年到头不敢晒被子,一晒被子就叠不出棱角来了。我们为了叠成四四方方一块砖都往被子上喷水哩。罗班长说,既然如此那钱英豪就是明知故犯,就是跟我这个班长成心调皮捣蛋。咱是不是往连里汇报,我说别别别罗班长,你不知道钱英豪就是这么个驴脾气,死犟死犟,比黑驴还犟,在huáng县时我们全连就他一个人敢晒被子,故意天天晒,有点成心示威的思想,还逢人就宣传阳光里有紫外线,能杀死病毒,勤晒被子有利健康,不晒被子不利健康。他的被子叠不出线条,鼓鼓囊囊,像个面包,影响整齐划一,每次内务检查都挨批,班里批评连里批评,他却越臭越犟,其实这个人本质不坏,军事技术很过硬,要不是死犟,早就提拔起来了。我说这些句句实情,若有半句虚谎我不是人。罗班长你不信可以调查去。罗班长说,老赵,咱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对不对?现在大敌当前,更要jīng诚团结,不要搞分裂,要服从纪律听指挥。个人服从组织,少数服从多数,加qiáng纪律性,革命无不胜。你说我说的对不对?对对对,太对了,罗班长,你们军的班长理论水平比我们守备区司令还高!佩服,佩服。高啥子么!罗班长说,还不都是些老生常谈。赵副班长,说实话,这火药味儿越来越浓,眼看着战争就要爆发,咱要提高警惕,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不能出错。真上去了咱全班要拧成一股绳,攥成一个拳,心往一起想,劲往一处使,别被人家打散,互相照应着,最好一个不死,要死我死,我家兄弟六个,死了我还有五个。钱英豪是独子,他要是死了他家老头老太太可就“秃尾巴狗跳墙头——利索”了。所以咱要保护他。别看我对他有意见,但大问题上还是向着他。你说我水平怎么样?行啦行啦,别景德镇的瓷器,一套一套的啦。我把被子重叠就是。钱英豪拍出一盒烟,红盒上印着金字儿。哎哟我的娘呀,红色大中华!这不是政治局委员抽的烟嘛!一人一支扬散。班长行喽,别作指示了,抽俺支烟吧,抽支烟堵住嘴。班长说,我们这级gān部,一般不能抽战士的烟。今日特殊情况,增进革命友谊嘛,抽支就抽支吧。一边抽,一边研究着烟上的商标,品咂着滋味,说果然味道好。钱英豪你怎么舍得花钱买这等好烟?不过日子啦?钱英豪说,脑袋挂在裤腰带上还过什么日子!吃点,喝点,抽点呗。再说这烟也不是我买的,是一个大姑娘给的。你怎么敢跟地方女青年勾搭连环!罗班长说这可是最最严重的问题,万一出点事,影响军民关系吃不了兜着走。好啦班长,那女青年是二排长的未过门媳妇,香烟是她邮来的。我抢劫了二排长。班长你的心脏回到肚子里去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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