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_莫言【完结】(24)

2019-02-17  作者|标签:莫言



随信将有关我姑姑材料的第三部分——我已经不好意思说是信了——寄给您。我当然会继续往下写,您的赞赏是我写作的动力。

我们再次盛邀您在方便的时候到这里来做客——也许,我们应该像接待老朋友一样毫不客套地接待您。

另外,我与太太即将退休,退休之后,我们想回故乡居住。在北京,我们始终感到自己是异乡人。最近,在人民剧场附近,被两个据说是“发小在北京胡同里长大的”女人无端地骂了两个小时,更坚定了我们回故乡定居的决心。那里的人,也许不会像大城市的人这样欺负人;那里,也许距离文学更近。

蝌蚪

二〇〇四年元旦于北京

办完王仁美的后事,安顿好家人,我匆匆赶回部队。一个月后,又一封电报到来:母亡速归。我拿着电报去向领导请假时,同时递jiāo了一份请求转业的报告。

将母亲安葬后那天晚上,月光皎洁,院子里一片银辉。女儿睡在梨树下一张草席上,父亲挥着扇子,替她驱赶蚊虫。蝈蝈在扁豆架上响亮地鸣叫,河里传来流水的声音。

还是找个人吧,父亲长叹一声,道,家里没个女人,就不像个家了。

我已向上级jiāo了转业报告,我说,等回来再说吧。

本来过得好好的日子,一转眼就成了这个样子。父亲叹息着说,也不知道该怨谁。

其实也不能怨姑姑,我说,她也没做错什么。

我也没有怨她,父亲说,这是命。

没有像姑姑这样一批忠心耿耿的人,我说,国家的各项政策还真落实不了。

理是这么个理儿,父亲说,可为什么偏偏是她呢?看她被人家用刀子戳得血流满地的样子,我也心疼,毕竟是亲堂妹妹。

这就没有办法了。我说。

听父亲说,姑姑被我岳母戳了一剪刀,伤口发炎,高烧不退。就是这样,她还带着人前来搜捕王胆。搜捕这词儿不太恰当,但其实也就是搜捕了。

王胆家的大门紧锁,jī犬无声。姑姑令人砸开铁锁,冲入院内。你姑姑肯定是事先就得到了密报,父亲说。她一瘸一拐地走进王家堂屋,揭开锅盖,见锅里有半锅粥,伸手一试,尚有余温。你姑姑便发出一阵冷笑,然后大喊:陈鼻,王胆,你们是自己出来呢?还是让我像掏耗子一样把你们从dòng里掏出来呢?屋子里鸦雀无声。姑姑指指墙角那个柜子。柜子里盛着几件旧衣服。你姑姑让人把旧衣服捡出来,显出柜底。姑姑抄起一个擀面棍,对着柜底猛捣,咚咚几下子,显出一个dòng口。你姑姑说:游击队的英雄们,出来吧。难道还要往里灌水?

第一个钻出来的,是王胆的女儿陈耳。那小姑娘脸上抹得灰一道白一道的,像个庙里的小鬼。她不但没哭,反而龇着牙“咯咯”地笑。接着爬出来的是陈鼻,他一脸络腮胡须,一头鬈发,穿一件破背心,露着胸膛上的huáng毛,那样子很láng狈。陈鼻爬出来后,那么个大个子,对着你姑姑,“扑通”下了跪,磕头连连,碰得地皮“咚咚”响。父亲说,陈鼻的哭喊声,把整个村庄都震动了。

姑姑,我的亲姑姑,看在我是您接生的第一个孩子的份上,看在王胆是个半截子人的份上,您就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吧……姑姑,俺家世世代代念您的大恩大德……

父亲说,听在场的人说,你姑姑眼里淌着泪说:陈鼻啊陈鼻,这不是我的事,如果是我的事,那怎么都好说——你要我的手,我也能砍给你!

姑姑,您开恩吧……

陈鼻的女儿陈耳机灵,也学着她爹的样子跪下了,连连磕头,嘴里念着:

开恩吧……开恩吧……

这时候,父亲说,院子里那些看热闹的人中,五官油腔滑调地唱起了电影《地道战》的插曲——地道战,嘿地道战,埋伏下神兵千百万……千里大平原展开了地道战,鬼子要顽抗就让他完蛋——

你姑姑抹一把脸,脸色陡变:行啦,陈鼻,快让王胆上来!

陈鼻膝行上前,抱住你姑姑的腿。陈耳学他的样子,抱住了你姑姑另一条腿。

这时五官又在院子里唱:千里大平原展开了地道战……侵略者他敢来……打他个人仰马又翻……全民结扎,全民避孕……

你姑姑想脱身,但被陈鼻和陈耳死死缠住。

你姑姑悟到了什么,命令手下人:下dòng!

一个民兵用嘴叼着手电筒下了地dòng。

又一个民兵跟着下去。

声音从dòng里传上来:dòng里没人!

你姑姑急火攻心,身子一歪,晕了过去。

陈鼻真是有诡计啊,父亲说,他家房后不是有片菜园子吗?菜园子里有口水井,水井上有架辘轳,地dòng的出口在井里。这么大的工程,也不知他是怎么完成的,那么多的土,也不知他弄到哪里去了。利用陈鼻和陈耳缠住你姑姑的机会,王胆爬到出口,拽着辘轳绳子爬了上来。真也难为了她,父亲说,那么个小人儿,挺着个大肚子,竟然能拽着绳子从深井里爬上来。

你姑姑被人扶到井口,气得跺着脚大叫:我怎么这么笨呢?我怎么这么笨呢?当年我父亲在西海医院就领着人挖过这样的地dòng!

你姑姑被人抬走,住进医院。你姑姑感染了白求恩当年感染过的那种病毒,差点送了命。她对共产党忠心耿耿,共产党也对她不薄,为抢救她,听说把最贵重的药都用上了啊!

你姑姑住了半个月院,伤没好利索就从院里跑出来,她有心事啊,她说不把王胆肚子里的孩子做掉她饭吃不下,觉睡不着。责任心qiáng到了这种程度,你说她还是个人吗?成了神了,成了魔啦!父亲感叹地说。

陈鼻和陈耳,一直在公社关着。有人说吊打拷问,那是造谣。村里gān部去看过他们,说只是在一间屋里关着。屋里子有chuáng有铺,还有一把暖壶两个杯子;吃饭喝水都有人送。说吃的跟公社gān部一样,白面馒头,小米稀饭,顿顿有菜。说爷俩都白了,胖了。当然,不是让他们白吃,要收他们的钱。陈鼻做生意发了财,有钱。公社与银行说好了,把陈鼻的所有存款提了出来,有三万八千元呢!你姑姑住院那些日子,公社派工作组进村,开社员大会,宣布了一个政策:全村的人,凡是能走路的,都去找王胆。每天每人发五元钱补助,就从陈鼻那三万八千多元里扣。村里人,有不去的,觉得这是不义之财;但不去不行,谁不去就扣谁五元钱;这一下子,齐打伙的,全出去了。全村七百多号人呢,第一天就出去三百多,晚上回来就发“补助”,一下子支出一千八百多。公社还说了,发现王胆并把王胆弄回来的,奖赏两百元;提供有价值线索的,奖赏一百元。这一下子,整个村子像疯了一样啊,有拍巴掌称快的,有暗中难受的。父亲说,我知道有那么几个人是真想得那两百元或一百元赏钱的,但大多数人,并不真心去找,在村外的庄稼里转几圈,吆喝一阵:王胆,出来吧!再不出来你家的钱就被分光了!——吆喝一阵之后,便钻到自家地里gān活去了。晚上当然要去领钱,不去领钱就要罚款呢。

没找到吗?我问。

到哪里去找?父亲道,估计是远走高飞啦。

她那样一个小人儿,一步只能挪两柞,何况还拖着个大肚子,她能跑多远?我说,估计还是在村里匿着。——我低声道,没准还在她娘家藏着呢。

这还用你提醒?父亲道,公社里那些人贼jīng贼jīng的,恨不得将王脚家挖地三尺,连炕都给掀了,怕王胆在炕dòng里藏着呢。我估计村子里没人敢担这个责任,藏匿不报,罚款三千呢。

会不会一时想不开?河里井里的,没去看看?

父亲道:你低估了这个小女子啦!她的心眼子,全村的人加起来也不如她多;她的心劲儿,比七尺高的男儿还要高。

确实是这样,我回忆着王胆那生动美丽的小脸蛋儿,和那脸蛋上时而狡黠时而倔qiáng的神情,担忧地说,她怀孕快七个月了吧?

所以你姑姑急啊!父亲说,你姑姑说啦,不出“锅门”,就是一块肉,该刮就刮,该流就流;一出“锅门”,那就是个人,哪怕是缺胳膊少腿也是个人,是人就受国家法律保护。

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王胆的形象:身高七十厘米,挺着一个硕大的肚子,昂着jīng致的小脑袋,挪动着两条细细的小短腿,胳膊弯挎着一个大包袱,在布满荆棘的荒岭野路上,跌跌撞撞地奔跑着,一边奔跑,还一边回头张望,被绊跌倒,爬起来,继续跑……或者,坐在一个大木盆里,以农家搅拌大酱的木板做桨,气喘吁吁地摇着,在滔滔大河上漂流着……

母亲葬后三日,按旧俗是“圆坟”的日子。亲朋好友们都来了。我们在坟前烧化了纸马纸人,还有一台纸糊的电视机。距离母亲的坟墓十米,就是王仁美的坟墓。她的坟上,已经长出青翠的野草。按照一个本家长辈的吩咐,我左手握着一把大米,右手握着一把谷子,绕着母亲的坟墓转圈——左转三圈后右转三圈——一边转圈一边将手中的米、谷一点点撒向坟头,心中默默念叨着:一把新米一把谷,打发故人去享福——女儿跟在我的身后,用小手向坟头抛撒谷米。

姑姑从百忙中来了,小狮子背着药箱,跟在她的身后。姑姑的腿还有点瘸。几个月不见,她似乎更老了。她在我母亲坟前下跪,然后放声大哭。我们从来没见到过姑姑这样哭过,心中感到颇为震撼。小狮子肃立一侧,眼睛里也噙着泪水。几个女人,上前劝慰姑姑,并拉着胳膊,将她拽起来,但她们刚一松手,姑姑又扑跪在地,哭声更为汹涌。那些本来已经停止哭泣的女人,受到姑姑感染,又都跪到坟前,拖着长腔,呼天嚎地起来。

我弯腰去拉姑姑,小狮子在一旁低声说:让她哭吧,她憋得太久了。

我看着小狮子,看着她关切的神情,心中感到一阵温暖。

姑姑终于哭够了,自己爬起来,擦gān眼泪,对我说:小跑,杨主任与我通电话了,说你想转业?

是的,我说,我已递上了转业报告。

杨主任让我劝你,还是不要转,姑姑说,她已跟你们gān部部门说好了,调你到计生办工作,当她的部下,提前晋升副营职。——她很赏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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